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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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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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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爷

马爷是老沈庄兄弟三人中的老二。大哥驴头在四十岁的时候 ,遇见一个流浪女,就领着过了,竟也生儿育女,儿女成群,自然分门另过了。这样,马爷就和老三骡爷,兄弟两人一起过,住在村中间他们家祖宅上的两间老土屋里。庄里人戏称他们是两口子。

长辈们说,乡下人,命不值钱,小时候取名,爹娘总爱用驴呀、马呀给孩子起名,这是见多不怪的事,也就没人觉得新鲜。又因为马爷三兄弟,在庄子里辈份最长,所以名字后面以“爷”字后辍,以示尊敬。

父母死得早,儿子们的婚姻大事,自然没人给想着念着,只能各自好自为之。马爷父亲活着的时候,据说,也不是啥正儿八经的庄稼人。四九年之前,给小鬼子带过路,给国军送过水,给八路扛过梯子,反正乡下人命贱,不管是谁,谁扔下块馍,立马跪下给你叫爷,没啥善、恶、是、非观念,乱世之秋,活命比他妈天大的道理都要紧。

解放后,打了土豪,分了田地,也没实实在在做过几天庄稼活,反倒更加好逸恶劳。有一年,他揣着盘缠,跟着几个驴贩子 ,去鲁西南贩驴,结果一去就再没回来。马爷的老娘,丢下三个未成年的儿子,跟一个走村串户摇拨浪鼓的小商贩私奔了。这样,三个儿子,除了老大驴头凑巧半道白捡了个女人,好歹成了个家,马爷、骡爷打一辈子光棍,也就顺理成章了。

啥样的日子,都是人过的,老天爷给啥样的日子,就过啥样的日子,这都是命。骡爷小时跟着乡村识字班认了几天字,大字多少还认得几个,后来,就在生产队里当了记工员。他是庄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文化人,自然也就被人另眼相看。马爷呢,多少继承了祖上的活法,做些与牲畜有关的事儿,杀猪宰牛,赚些个下水钱。因此,提到老沈庄,没有不认识马爷的。马爷牛汤锅的香气,飘出去岂止十里八里,澥河两岸,方圆百里,那是皖北第一香!

庖丁解牛是古代传说,马爷杀牛是老沈庄的真实。找根绳子栓住牛的后腿,从前裆一拉,大牛立马倒地,然后,前后蹄分别系紧了,找根杠子插入其中 ,往牛肚子上一别一压,那千斤黄牛便四蹄朝天 ,使不上劲 ,任你宰割。马爷便使人在牛脖子下挖一土坑,放上盛有盐水的黄盆,然后单膝跪在牛肚子上,一手拍拍牛脖子,另一手取下口里衔着的杀牛尖刀,对准牛脖子,扑哧—下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乌紫的牛血,便山洪一样呼啸而出,倾刻注满黄盆。看的人,莫不目瞪口呆,心里虽承认牛肉汤的鲜香,却没有谁不骂马爷手辣心狠。

马爷五短身材,稍显臃肿,短脸浓眉,毛发乌黑,一只眼球早年给庄子里当大车把式 ,被牛角尖蹭了下 ,失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独眼龙,还不爱言语。族里嫂子、弟媳辈的,暗地里骂他,是个三闷棍打不出一个响屁的货。骂归骂,只要马爷的牛汤锅一揭开盖子,就没见谁不往他那儿跑的,买些肝、肺、下水、血豆腐,这些不值钱的货,最主要的,是可以舀半桶原汁原味的牛肉汤。你要是到了汤锅前,分文不花,虽说马爷从无怨言,又怎好意思去舀马爷免费的牛肉汤呢。

爱逗乐的生产队长,是个晚辈,见谁都爱开玩笑,不被长辈们骂几句 ,一天横竖过不去 。见前院的六婶提着个洋铁桶又来舀牛肉汤,就打趣道,我说婶子,你干脆一分钱不花得了,每次都是拎回一桶汤,却只买五毛钱的血豆腐,老吃那玩艺儿,屙的屎都是黑的,你就不能换个颜色吗!一句话逗得满场大笑,闹得六婶满脸通红,偷了男人似的,拎着空桶,举着舀子,绕着牛汤锅,足足追了三圈。

马爷就说,买不买的,都不耽误老少爷们喝汤,我这些煮好的牛肉啊,就没指望买给本庄子,要不,早开不起锅了,我是兑给镇上的饭馆,那里每天都有公社的干部吃饭,有供销社的、合作社的职工吃吃喝喝,那帮家伙,有钱着呢。六婶就指着队长,听着没,你小子,早晚得吃老娘一舀子,你等着!

好日子,总是长久不了。每过三、五天就能闻到马爷牛肉汤锅香气的老沈庄人,一下子安静了许久。一天下午,公社派出所的两位民警,来到马爷牛汤锅前,你就是传说中的马爷?马爷说,大家都这样叫我,不是传说。你的牛肉锅可真香,挣了咱公社干部不少钱吧。

马爷说,明码实价,老少无欺。呵呵,民警说,都说你嘴笨,不对呀,挺利索哈,不过,今天你咋利索,都过不了这一关。听好了,有人举报你偷宰耕牛。你知道这罪名有多大吗?这是违法犯罪,是破坏农业大生产!耕牛是重要的生产力,是咱农业生产的命根子,你把一头头耕牛都送进了汤锅,罪大恶极,公社革委会让我们通知你,明天上午到公社参加半个月的学习班,进行学习改造,然后听候处理。你今晚先准备准备。

马爷说,我宰杀的,都是老、弱、病、残的牛,犁不了田,耙不了地,这大家都看着呢,我可没有破坏农业大生产。民警说,你跟我讲到天黑也没用,你到公社学习班上讲去。这下子马爷懵了。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爬起来,把那半瓶老白干对着那张胡子拉渣的嘴,咕咚咚,一下子罐个精光。

醉眼朦胧中,马爷毫无睡意,却满脑子的窝囊。想想这么些年,爹娘的离弃,兄弟度日的艰辛,生活前景的暗淡,而左邻右舍,老婆、孩子热炕头,唉,打了半辈子光棍,有啥盼头呢。越想心里越窝火,还不如找咱亲爹亲娘去。趁着酒劲,马爷安静地躺在自己垒的土炕上,撩起衣襟,拿起那把跟着他多年的,心爱的杀牛刀,对准自己的腹部,扑哧一刀。

马爷想再往深里扎,他觉得自己扎得还不够深,这样死得就慢多了。可能是扎得太突然 ,疼痛没友应过来 ,稍一愣神 ,疼痛便从刀尖,从皮肤,一直延伸到身体的深处,而且一阵紧似一阵,他就无力再次下个狠手了 。他握着半截子露在肚皮外的牛刀,痛得面目狰狞。他地抽畜着,咬牙切齿 ,却不发出一声呻吟。

后半夜,骡爷才从外面回来。他点上油灯,看见二哥身下乌黑的血,惊得眼珠子快要蹦出来了。二哥,你是咋想的,想死也带上你弟呀,我俩一块儿死,就不会在这世上现了,你可不能一个人死。要不,你就给我好好的活着。马爷说,别管我,让我死好了。骡爷说,你想得美,弟不让你死。骡爷以最快的速度,从被窝里把队长掏出来,又喊来精壮劳力三、四个 ,把门板下了,把马爷往上一挪 ,抬了就走,直奔公社卫生院。

次日清晨,井台上,妇女们就议论开了,昨晚上卫生院回来的人说,马爷的命算是保住了,说马爷心狠,可真够狠的,对牛动刀子也就算了,对自己也这么狠,你说说他怎么下得了手,那可是自个儿的血肉啊。听说刀尖尖差半米,不,半毫米,就动到肺部了,一感染,马爷准完蛋,可马爷就是马爷,刀子上的技术,还是拿捏得很准的,有分寸。

马爷死不了,老乡们还是很开心的。昨夜的事,就当本庄头条大新闻了。井台上发布后,不到一袋烟功夫,便在全庄子传开了,老少皆知。人们最担心的,是一旦马爷不在了,老沈庄上,再也没有牛汤锅的香气了,没了马爷,大家的日子,就少了很多滋味。

事发的那天晚上,如果三弟骡爷不回家呢,马爷可就命悬一线了。但好在骡爷回家了。骡爷是很少晚回家的,如果他不回家,或者晚回家,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去见她。那晚上,两个人缠绵到很晚。她说,你快回吧,免得被人撞见了,没脸见人,我给你说,俺俩的事,让外人知道,你咋样我不管,至于我呢,只有一死,我是没脸再活着了。

你一定想知道她是谁吧,别急,先等我说说骡爷,再说她。

骡爷鳏寡孤独,一转眼就上了四十岁。兄弟两个光棍,要说相依为命,一点也不为过。两个毕竟都是男人,男人可不是全能的。男人能做的事,行,咱全做了,可有些女人做的事,比如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也勉强能做。但是,生活中的那份快乐,那个完整家庭的气氛,是缺了女人一点也不成的。除了过日子那点破事,剩下的都是无聊,无趣,无奈。

打发这样的日子,马爷可以躺床上,借着酒劲一睡半天,可骡爷不能。因为骡爷不爱喝酒。骡爷是认得几个字的人,咋能和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吃一棵葱呢。是的,骡爷不像二哥那样爱酒如命,他除了爱酒,也真就没什么值得他爱的了。但骡爷不同,生产劳动之余,他还爱哼哼唧唧,唱唱歌、唱唱戏啥的,他最让人刮目相看的,是他会自己做乐器。

骡爷做的乐器可不止一样,有好多种。地方戏拉魂腔,也叫泗洲戏,腔调浑厚,乡音十足,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剧种,戏曲中有一种乐器,叫做瑟琶,那东西一弹起来,入脑入魂啊。看了剧团的演出,骡爷就想拥有一把。可哪儿有卖的呢,就是有,谁又能买得起呢。想要,只有一个办,自己做。

骡爷把宅后祖上栽的那棵泡桐砍了,扒皮晒干,从庄上老木匠刘二爷那里借来锯子、斧头、刨子,叮叮咚咚没几天,一把像模像样的琵琶就做好了,指头在琴弦上那么一拨,还真像那么回事。于是,老沈庄的早早晚晚,就能听到免费的,由琵琵弹奏的泗洲戏。《卷席筒》啊,《秦香莲》啊,《樊梨花点兵》啦,《杨八姐救兄》啦,骡爷不仅能弹,还会跟着唱,可真是羡煞了庄子上一帮老娘们。

做琵琵剩下的木料,骡爷又做了把二胡。做完了就试试,骡爷这么一拉,嘿,象他妈杀猪,难听死了,骡爷心说,这不是琴的问题,是本事,本事不到,再好的琴,也拉不成调调。他先把木匠工具给刘二爷送去,日后再慢慢抽空练琴,胖子哪是一口吃成的。叮哩当啷,骡爷拎着木匠工具到了沟东头刘二爷家。二爷没在家,二爷的独养老闺女素英在家纳鞋底呢。素英先在布底子上用槌子扎一眼,然后用针穿线,哧啦哧啦再把麻线拉过来,一只鞋底子,千针万线,不吃、不喝、不睡觉,少说也得三天才能纳完。做一双鞋子,至少得十天半个月。骡爷心里暗叹,唉,做啥都没有容易的,做女人,看起来,比做男人更难。正想着呢,见素英过来喊一声,俺老,不用了?胡琴做好了?做好了,亏得用你家工具,有空哪天请你爹喝一杯。素英就说,俺老,看你说的,乡里乡亲的,哪还有谢字一说。素英瞟了一眼骡爷,满是责怪。

刘二爷的祖上,是倒插门到老沈庄做上门女婿的,一代代住下来,刘、沈二姓就有了扯不断,理还乱的亲戚关系。论辈份,素英该喊骡爷“老”,算是孙子辈的,这就是素英叫骡爷“俺老”的原因。素英本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因是独女,刘老二老两口是宠着惯着,要天,都许个整的。

老辈人说,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是冤仇,这话不假。有个笑话,说老两口待闺女长大了,也不提寻媒嫁女的事儿,闺女就说,娘,闺女做不了针线活了,眼花了。这是有心思的闺女暗示爹娘,女儿大了,是时候谈婚论嫁了,赶紧寻个人家嫁了吧,再晚些,恐怕就嫁不出去了。

这本是素英她娘讲给素英听的故事,可素英长到二十五、六,娘咋就不知道嫁女的事呢,真要将一棵好白菜,烂在菜地里?有天晚上,素英就说,娘啊,我纳鞋底咋老找不着针眼,是不是也眼花了?娘就说,傻丫头,四十三,才花眼关呢,你才多大,二十六,多陪娘两年,娘舍不得你嫁哦。

素英就和娘怄着气,该上工不上工,该做饭也不做饭,有事没事的拿一只鞋底子纳,也不知是给谁做的鞋子。但娘发现,过一阵子,素英又有点改常了,上工出奇地准,队长上工哨子一吹,扛着锄头就出门。娘紧跟慢跟到了地头,一看,明白了 。原来工余休息之时,六爷就把带来的琵琶一拿,即兴来一段泗洲戏《小寡妇上坟》,你说怪不怪,平时好迟到、旷工的女人门,没一个缺的。

见素英认认真真的纳鞋底子,骡爷就问,谁的鞋子,这么大。素英就说,我也不知道。骡爷好生奇怪,亲手做的鞋子,却不知道是谁的,天下有这样的事吗。于是骡爷就笑笑,不信。不信拉倒,到时谁穿得上,就是谁的。骡爷又笑,就更没有这样的事了。那是你没见到我,见到我,早就有这样的事了。

一天耪地,活干到半晌,队长说,大家都到地头老杨树下歇歇吧,我让六爷把瓜洗了,给送过来,大家吃着瓜好喘口气。六爷的香瓜到来之前,骡爷的琵琶已经弹响。素英听着骡爷的弹唱,一边把鞋子拿出来,缝上最后一针,然后看着自己的杰作,非常欣赏的样子。家族里一个嫂子过来,问素英,谁的?谁穿得上就是谁的,没主。不信,嫂子说,未来新女婿的吧。素英脸瞬间红了,别胡扯,胡扯我跟你恼。

嫂子立马脸色煞白,这死妮子,啥事都干得出来,便不敢造次。见旁边自弹自唱沉醉其中的骡爷,光着脚 ,旁边放着一双穿了多年的塑料凉鞋,筋的断裂处全是火钩的烫痕,就说,这鞋扔了算了,看看这双,试试,穿不穿得上。骡爷说,脏脚,不试。试试呗,兴许穿得上,咱家素英可说了,这鞋子无主,谁穿得上,就谁的。这女子拿着新鞋子,往骡爷脚上一套,你说巧不巧,大小合脚,宽紧适度,量脚定做似的。然后女人和骡爷,都把目光投向素英,弄脏了新鞋子,一定招来一顿臭骂。谁都没有想到,素英却满面春色,笑对着他们俩,然后对骡爷说,俺老,这双鞋,活该就是你的,赶明儿把那一只的帮、底上好了,再给你。

骡爷吓着了,咋敢接受,不不不,不能要。女人们开始心疼起骡爷来,长到四十几岁,恐怕从来没有正儿八经穿过女人做的鞋子,唉,骡爷啥都好,就是缺个女人。女人们的怜惜,让骡爷脸上一阵阵热,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有点心烦意乱,都别瞎扯了,起来干活,少干了,我可不能给你记满工啊,干活!

晚饭前,马爷的牛汤锅前又热闹起来。素英拎着只小桶来舀牛汤,顺便把那双鞋子给骡爷带来了。骡爷把素英从汤锅旁拉过来,不行的,我咋回报啊。素英说,回报个啥,想回报,你就弹琴给我听,我喜欢听你弹琴。那咋弹呢?素英说,晚饭后,澥河坝,月亮底下,我等你。

骡爷是后半夜才回来的。他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素英给他说,这双鞋子,就是给你做的。然后拉手,然后……骡爷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心还在咚咚咚跳得厉害。脸上一阵一阵发烫。活了四十年,从没有这样的感觉。素英鲜活的身子,在他怀里颤动,像个烧红的炭球,烫得他热血沸腾,想要找个出口喷涌而出。素英亲着他的嘴,对他说,俺老,你好棒,你是个真男人,然后又亲,死命地亲……

骡爷期待着下一次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很快就到来。他穿着素英给他做的鞋子,坐在月下,然后拿出琵琶。素英不准他弹。你不是最爱听吗?素英说,是爱听,可你一弹,就会把人招来。你想再来一个人呀?骡爷说,不想。不想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坐着,就这样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直坐到天亮。骡爷坐在河坝上,月亮无语,星星无语,骡爷和素英也无语,世界一下子好安静,只有说不出名字的小虫子,在草棵棵里发出似有似无的寂寞之声。素英伏在骡爷的肩上,两个人一起轻轻摇晃,月亮摇晃,星星也摇晃。

突然,啪的一声,重重打在素英脸上:伤风败俗!一只大手,扯着小鸟的发辫,消失在淡淡的夜色里。骡爷看清了,那人是老木匠刘二爷。

此后的老沈㽵,日子似乎一下子平静下来,但骡爷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他总感觉头顶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悬着,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砸得他面目无非。上工的时候,素英没再来过。女人们的议论是无处不在的,有人说,好几晚了,刘二爷家的宅子里好像有哭声。又一个说,是真的,昨天晚上我就真真切切听到哭声,是素英,好凄惨。几个女人议论着,往骡爷那瞅了瞅,突然声音压低了:刘二爷可也真是,不就一双鞋子的事吗,至于把闺女逼成这样。

晚上,骡爷睡不着,出门,出村,又绕到刘二爷家院墙后面,像个贼。他屏住呼吸,没有听到哭声。骡爷转头回家,可还是睡不着,觉得整个身子像架在炭火上烤,度日如年。

       入冬之前,骡爷听到沟东头刘二爷家宅子,传来吹吹打打的琐呐声。听六婶说,素英出嫁了,婆家是澥河南岸九里湾的。琐呐一路沿着村路往南,离开老沈庄,声音呜咽,像是送葬。

开春的时候,庄东头刘二爷宅子,再次传出哭声,这回是素英她娘的哭声,我那可怜的英儿呀,你咋忍心抛下你亲娘老子,一个人这就么走了的呀,你的心咋这么的狠呀,你个良心给狗吃了的英儿呀……刘家族人一大阵儿,先后抬着纸物、冥器,奔澥河坝去了。六婶说,素英嫁过去,不过人家日子,整天的哭哭啼啼,终于有天,一夜未归,后半夜他男人才在澥河南岸的水边找到她,身子都硬了 ,哎哟,整个河坝上全是九里湾的人……

素英死了。骡爷的琵琶也死了。只听到二胡声时不时地在澥河坝上响起,往往是在夜里,后半夜。有人说,骡爷拉的是《二泉印月》,又有人说,什么二泉印月,象鬼哭狼嚎。也有懂行的人说,他拉的什么都不是,他拉的是他自己,他的琴在哭……

二年后的一个午后,剃头匠老崔对骡爷说,爷们,你也四十好几了吧,我这有个远房亲戚,我亲侄子他小孩大姨,哦,从西南贵州来的,想找个婆家,你要是有意的话,我给你带来,花不了你多少钱,大老远的,舟车劳顿,给叁仟块盘缠钱就成。骡爷说,有人蹬门说媒,当然是好事,可老辈人说,没见过先收了小麦再收大麦的,我还有二哥打着光棍呢,先紧他齐。

老崔就说,你想到的事,我哪能想不到,找过你二哥了,他死活不干。说他土里埋半截的人了,不费那个事,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你说这真是拿他没办法,他说把这女子说给你,倒是合适。骡爷说,你再许我些空,好跟二哥商量商量。老崔说,想要这妮子的可不止你一个,早点给我回个话。

答应老崔的前一天晚上,骡爷把二胡两脚踹成三截,全扔进澥河里,然后一直坐到天亮。第二晚,就和老崔送来的女人圆了房。马爷为了给兄弟方便,自己抱了床被子,窝在生产队牛棚的草屋里,三天没回家。

一个女人,就是一道谜。眼下的这个女人,骡爷实在弄不清是个怎样的谜。短发,平头,像个男人,还长满了癞子。骡爷觉得这女人,像一本被水泡了,又从泥浆里抠出来的破书,不知道该从哪一页打开,又像个森严的城堡,总也找不到城门的入口。连攻了三夜,无奈败下阵来。他对女人说,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去。女人悲戚地说,你也不要我吗?

骡爷的日子清静了。马爷也从生产队的牛屋回到家里。马爷的牛汤锅还是那么热火。骡爷的话语少多了。素英给他做的那双鞋,他舍不得穿,他知道,穿坏了,这辈子再没第二个人给他做了。他把鞋子涮得干干净净的,晒干了,放在枕下,他每晚上都和鞋子说话。

一晃又到了春天。刘二爷带着娘家人,到九里湾给素英烧周年了。就在这天,马爷的家门口,那两个找他进学习班的民警又来了。他们对马爷说,最近破获了一起买卖妇女案件,这个案子牵扯到你马爷,一个姓崔的理发师傅,供述你曾买过一名贵州籍女子,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杳。马爷说,是有这么回事,我愿意配合调查。他伸出双手,心甘情愿地戴上手铐,钻进了警车。

马爷以买卖妇女的罪名,被判了刑,时值严打,重判,九年。刑满释放的时候,他不愿回家,想继续在监狱里服刑,狱警说,你不再是罪人了,不是罪人,就不能继续留在监狱里。马爷说,出了狱,我没地方去,没有亲人了。工作人员说,你不是有个弟弟吗?马爷说,死了七八年了,哦,我进监狱的第二年,他就死了。队长来探监时给我说的。监狱里也没办法,就把马爷留下了,像之前一样,在炊事班里,给他寻个差事,全当是养老了。如果谁在白湖农场第二监狱的炊事班里,看见一个身材臃肿,短脸浓眉,头发全白的老人,告诉你,他就是马爷。

顺便提一下,骡爷确实是在马爷入狱的第二年死的,不知是因为兄长代他入狱,还是因为素英的死,反正他也死了。在素英被捞出来的地方,他跳了进去,怀里抱着那只他亲手做的瑟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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