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住久了 ,你会发现,一个村庄,大致由这几类人组成:一个疯子,几个傻子,一对偷情的狗男女,和一大帮所谓的正常人。是他们的倾情出演,完成了村庄剧情的起、承、转、合。从幕启,历经春、夏、秋、冬,走向剧终。
这话说的是改开前的村庄,那时候,一个村庄里 ,人口都比较集中,少有外出打工谋生的。正因为人多,才会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喜、怒、哀、乐来。
让时光倒流四十年 。
你看见了吧,夕阳中站着的那个少年,满身金粉,像一尊开了光的佛,那就是我。
晚霞把大地涂成一片金黄,村子里氤氲着烤烟出炕的香气。这是夏季最繁忙的时节 。村民们把装炕烤了四、五天的烤烟,一杆杆从火热的炕房里 ,出到炕外的大片的空地上 。一时间,干燥的空气中 ,便弥漫起这种挥之不去的烤烟的气息。
人们关心着每一杆从火炕里取出的烤烟,查看它们的成色,心里暗暗给它打出等级,判断出它们的价格,尽而算出一个烤烟季家里的收成。
但是,少年全不关心这些。
少年只关心一个人,他是村中的疯子。
疯子名叫红中。红中是发财的弟弟。
他们的爹在世的时候,喜欢打麻将牌,那还是四九年之前。他们是村子里数得着的富裕人家,但麻将打得昏天暗地。因为麻将,输光了家里祖上留下的百顷田产,以至于土改的时候,因为麻将,没有划为地主成分 。这真是因祸得福。也因为麻将,两个儿子,便有了这个可以纪念他爹一辈子的名字。
据说红中爹死得很惨 。在淮海战役还没开战之前,在西南湖料沟岸 ,被土匪一标枪刺中后脑勺。因为倒在沟边,他的头没在水草里,混着血水,引来一群群逐腥的小鱼。
土匪追杀 ,是他家的那桌麻将牌惹的祸 。牌是象牙做的,值钱着呢。但红中爹把这桌牌 ,看得比命都珍贵,宁死不给。一个追 ,一个逃,一直逃到西南湖的料沟沿 。紧追不舍的土匪投上一标枪 ,便大获全胜 。但他不知道,他抢走的那桌牌,少了一张 。那张牌,到死了还紧紧地扣在红中爹的手里 。这张牌,就是红中。
也许是一种宿命,命里不该你的,你强留不住。或许红中就是留不住的一个人。一切的不幸,都因为那场婚变。
兄弟二人,发财娶了媳妇,庄子里大家都见证过的。但好景不长,发财媳妇得了一种怪病,只吃不胖,岂止是不胖,死劲地瘦,最终瘦成了皮包着骨头,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吓死人了。
发财先后带着媳妇 ,看过好几家老中医,均无药可救。死时不到二十岁,因未能留下一男半女,没有进发财家的老林子(家族坟地) ,只埋在了林地的地头,成了孤魂野鬼。无奈,发财也只能认命了。发财再没有续娶的想法,因为这时的红中 ,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 ,娘正为红中的婚事整日愁眉不展呢。
良田百顷的时候,发财家里 ,亲戚踏破门槛 。可现在,发财爹死得早,苦娘仨儿过日子,早已是门前冷落车马稀 。发财娘多方央媒,总算有一远房亲戚从中搭桥,把澥河南九里湾 ,一个中农成份家的女孩 ,介绍给红中。
女子年方十九,比红中小一岁,在亲戚家见了面 。真是有缘啊,两人一拍即合,第一次见面就难分难舍。女子正值妙龄,杨柳的细腰 ,凸凹有致,眉眼神气 ,整个人散发着熟透了的香瓜的气息,真是摄魂夺魄 。血气方刚的二十岁男子,哪个受得了。迫不及待地又见了第二面,相见甚欢 。于是在媒人的张罗下,两人的婚事就走上了第二步,过红。
过红是一桩婚姻必走的一个步骤 。男方把答应的彩礼、衣服、鞋袜之类,选定一个黄道吉日,披红挂彩地给女方送去 。女方家里摆上宴席热情招待,再辅以当地望众德高者作陪,显示东家的威望 。这个环节具有极强的仪式感。再过些日子,就是大婚的日子,准备迎娶了。
可是,庄子里的乡亲们,并没有等到这一天 。只看见红中一个人 ,形单影只地 ,从家里 ,到澥河南九里湾 ,来来回回那么几次,就再也没有了下文。红中本来就很细长的身子 ,更加细长了 。再后来,皮包着骨头,黑黑的毛发长满了整个脑袋,只能找见眼睛和鼻孔,如果他不说话,你都不知道他的嘴巴在哪。
但红中不可能不说话,他是不停地说,他说着 ,还嘿嘿笑几声 。他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你也很少听明白 ,他到底说了啥。
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问发财娘,你家红中是咋的了?发财娘说,我儿他,疯了。好好的,咋就疯了呢?神经了呀,可不就疯了。那他媳妇呢,咋不见娶回来呀,兴许一结婚,冲冲喜,疯病就好了呢。发财娘就把眉眼低垂着,再无言语。
红中疯了,他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温和的疯子,村子里老老少少二百多口子,从来不招惹谁。只是不懂得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不知道啥时候该吃饭 ,总见他娘在饭时,端着饭碗到处喊他。但是,红中有一点,是不用他哥和他娘操心的,就是睡觉。不管是早晨还是傍晚,总见红中手里拖着一张盛烤烟的大竹匾,里面放着一堆破棉絮,到处晃悠,口中念念有辞:睡觉,睡觉……
红中不去招惹小孩,可小孩子却偏要去招惹红中。他们三五成群,跟在红中身后 ,伸手挠他一下,扯他又脏又长的乱发,或者向他投小石子。红中没感觉似的,不予计较 ,仍旧嘿嘿地笑着自言自语,睡觉,睡觉……偶有回头一次的时候,一帮淘气的小孩便吓得四下逃散,如一群讨厌的苍蝇。
也有成年的无聊男人们逗红中,你过来,哥问问你,你和你媳妇睡过觉觉没有?你给哥哥说,哥给你糖吃。便把一块包着花纸的水果糖呈在红中面前。红中就笑,嘿嘿地笑,睡觉,睡觉……哎,这就对了,哥这就把糖给你,再给哥说,你吃了你媳妇奶子了没有?红中还是笑,还是那句睡觉……睡觉……
哥知道你睡觉了,哥就问你,吃了奶子没有,翘翘的,两坨肉 ,吃了没有?要是换作哥,一口就给咬下了,还轮到别人……
后面跟着的人就一哄而笑,红中的那声睡觉,就再也不新鲜,也没人听得到了。
淘气的男孩子们 ,并不只是恶作剧,他们对红中,好着呢。一个孩子拨开众人,把一个圆嘟嘟的香瓜 ,递给红中,哥,你吃。红中就接过那香瓜,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仿佛三天没吃饭似的。
那个拿红中取笑的成年男人说,你小子哪来的香瓜,准又去生产队的瓜地了,看瓜的六爷 ,又让你逃跑了?小男孩说,六爷才没你那么坏呢,你当我们偷瓜时 ,他真的抓不着?他是睁一眼闭一眼。我咋就没那么幸运呢,离瓜地五十米呢,他就吭吭装咳嗽,怕人没看见他似的。
孩子们都笑 。淘气男孩说,你把你媳妇送红中,冲冲喜 ,治好了他的病,我偷六爷的瓜给你吃,他准不抓我 。男人哭笑不得,你这坏小子,跟你爹可没错种,老子把你鸡鸡给揪掉喂狗,追得小男孩一溜烟跑出半里地。
六爷是生产队里的瓜把式 ,种瓜、看瓜 ,在瓜庵子里忙乎了—辈子。
每过三、五天,六爷就会把瓜田里熟透了的摘下,小山一样堆在瓜庵旁,按各家各户人口,分成大小不等的份额,等着户家来取。家里孩子多的,等不到下次分瓜,就吃得个一干二净,淘气孩子难免会到六爷的瓜庵旁转悠,等到小小的偷瓜贼抱着香瓜跑出半里地了 ,才扯着嗓子喊,这谁家的小贼种呵,把瓜给我放下,放下……
几个小毛贼便嘻嘻哈哈一路小跑,还忘不了回头答谢一声,谢六爷香瓜。
每次偷来香瓜,总是先找到红中,一起分享。有次吃的是西瓜,红中吃得太多,结果把一条大腰裤给尿得湿湿的。于是,就有大人们对着他们一声臭骂:一群疯子。
红中睡觉,虽然从没离开过那个装烤烟的竹匾,但睡觉的地方 ,却不是固定不变的 。夏季的时候,睡在烟棵棵里 ,秋季的时候,睡在玉米棵棵里,却从来没在家里睡过一个通宵的长觉。有时候半夜里你出门回来,或者有急事出门,冷不丁地在村口的路中央,红中就睡在他的竹匾里,吓得你魂飞天外。
红中神出鬼没地 ,可以在村庄的任何地方出现,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去不了的 。他曾在后院针线活最好的四奶奶的茅侧门口 ,呆了半夜,也曾在看瓜六爷家的茅草屋顶上蹲了半宿,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也没人知道他爬上去想要干什么。
反正,红中成了村中的一个迷,人们每天都看到他,但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他的在与不在,都不会引起村中人的任何好奇。想知道红在哪儿的,只有他的老娘清楚 。
十年,二十年,疯子红中就这样活在庄子里老少爷们的眼皮底下。不同的是,红中脏乱的长发中,夹杂着许多的白发,人们这才发现,红中老了 。当人们发现红中老了的时候,大家也都老得不成样子了,因为那帮偷瓜小毛贼都长大成亲,为人父母了。
虽然几十年过去,红中的样子有了些改变,更黑,更瘦,更老,但有一样始终没有改变,就是那句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改变的话:嘿嘿,睡觉,嘿嘿,睡觉,睡觉……
有一天,村子里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来:你们发现没有,有些日子不见红中了。这时大家才想起,的确多日不见红中了。发财在跑得腿脚酸软之后,扑嗵一声跪在娘前,娘,找到了,找到了他睡觉的竹匾,在去澥河南九里湾的路口,人没见着。
娘叹息地声,他疯了也没忘记他媳妇,我可怜的儿啊……
活了见人,死要见尸,没找着,总不能算回事儿。发财就踏上了寻亲的路途。发财首先去了九里湾。九里湾的人 ,多年前就知道红中疯了,都没想到是这结果。但与红中相亲的那女子,不仅做了别人的媳妇,现如今还做了奶奶 。
九里湾的人 ,没谁见过一个疯子。
后来有人从省城儿子那儿回来,说在公交上见过一个疯子,不知他是怎么混上车的,长得特像红中,但因为是在外地 ,也没怀疑是红中,心里还犯嘀咕 ,难道天下疯子都一个模样?可能是饿得慌,那疯子手里捧着一撂西瓜皮,不停地啃着。
发财便又奔省城去找寻,无果。就这样找了两年,仍然没有下落 。
有一天,发财对娘说,娘啊 ,我这做哥的,也算是尽力了,算了吧,不找了。娘说,算了吧,不找了。
当天晚上,娘就躺在那张她睡了七十年的樟木床上,一动不动 。发财比他娘小十五岁 。娘十四岁上嫁过来,十五岁时生了发财。现在,发财也快七十岁了 。娘是真的老了。
娘气若游丝,像无油的灯盏。发财嗓子干干的,话像是卡在喉咙里,跌跌撞撞出不来,娘啊,你是要走了,你要走,儿也留不住,儿送你 ,也要不几年 ,儿就去找你 ,陪你 。
娘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喉咙里似有若无的气息冒出来,红中,红中……
发财没有眼泪。乡下人的命,不值钱的,死就死了,没那么娇情 ,哭天喊地的。有眼泪,就往肚里流 。就像屋前树上的叶子,发芽,长大,发芽,长大,然后跌落,自然又平常。
而人,就是村庄的叶子,长大了,跌落了,没有人会哭。村庄的叶子,只有长大了,跌落了,才会长出更多的叶子,树才会枝繁叶茂,才会演绎出一次又一次的叶生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