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外婆买条鱼来烧。头勿熟,尾巴焦。外孙吃仔豁虎跳。一跳跳到城隍庙
……
————外婆唱给我的歌
一、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为什么要活着?知天命之年,我突然想找这些问题的答案。我知道,当一个人想这些问题的时候,那一定是,你老了。
到哪里去,这谁都清楚。有人一生下来,就冲着那个地方,一路狂奔,直达目标,草草了事。也有的磨磨蹭蹭,一路耽搁,逗留到八十、九十,以至百年,迟迟不愿离开。关于从哪里来的问题,却让我困顿半生,纠结不止。回想起来,在我的基因族谱里,外公这个角色是现实的存在,此刻,我的血脉里一定正在流淌着他的基因。可真真切切的现实却是,我从未见过。比我年长十四岁的老舅也从未见过,那可是他的生父。
我相信每一个没有见过父亲的子女,那将是一生的困惑和郁闷。那时母亲还在,每每提及外公,她和父亲都是晦莫如深,顾左右而言他。而这些年来,特别是退休前,父亲的单位里,每次填表格,直系亲属栏里,属于外公的那块地方,总是一片惨白,如雨后青海湖上的天空,惨到让你想大哭一场,却哭不出声,流不出泪。
父亲常为自己的谨小慎微感到安慰。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运动一场接着一场,硬是没被批斗,没划成右派。劫后余生,暗自庆幸。那些卑微,那些委屈,那些咽到肚子里的泪水,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
许多年以后,当外公的身世问题可以拿出来,放到太阳底下,作为一个问题探讨时,我的母亲已溘然长逝。而母亲的大弟弟,我的大舅舅,也早于母亲离开了人间,离开这个让他饱经苦难的人世。这对于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解脱,一种解放。他终于可以安静地长眠,甚至可以见到他日思夜想的父亲。记得大舅病逝的时候,一口薄棺装殓了他的全部,他羸弱的、佝偻的、没有生命的躯体,以及他对生父的全部的思念。棺旁,数得过来的几个族人,张罗着殡葬事宜,冷清寂寥一如他的人生。
我抚棺而泣,泪流不止。大舅一生的意义,或许就是来这世上,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苦难,然后缓慢咀嚼。当那些接踵而至的苦难,把他稚嫩的面容腌制成满脸的沧桑,他蠕动了下喉结,轻轻一声叹息,走了。他幼小羸弱,发育迟缓,脊椎弯曲,见到他的时候,总是背着柳条编制的箕畚,里面装满猪草、牛草,在乡村雨后泥泞的路上,或者深秋霜重露寒的清晨,艰难行走。由于早年父爱的缺失,家境的贫寒,大舅的病,始终无钱医治,一生鳏寡孤独。听父亲说,大舅小时候是家里的长子,自然疼爱有加,被视如掌上明珠。可是突然之间家庭的变故,让大舅的命运坠落覆巢之下,着实让人纠心。
我遗憾于母亲在世的时候,没能详尽地向她打听关于外公的信息。那时年少,外公从来没有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因而也从未感到过缺失和遗憾。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他的座位上是空的,无故缺席,不打招声,他就人间蒸发了,心里是无以言表的纠结、痛楚。那个空空的位置,似一个巨大的旋涡,诱惑着我。我想潜入深处,寻找外公的下落。也许他可能在半个世纪以前,甚至更早一点,国共合作,内战……在那时就不在人世了,但我要找到他的行踪,了解他生命的轨迹。
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外公的离开,导致家庭的破碎,世上的一切风雨,都倾斜到外婆一个人身上。寡母孤儿,一家四口,艰难度日。外婆娘家汤姓,我只知道,明朝大将汤和的家乡也在这里,应该是汤和的后人。外婆出身望族,她的胞兄是民国时期的一任县长,忠诚的国民党党员,追随孙中山先生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正直和善良是他致命的弱点。在他生命的盛年,一场鸿门夜宴之后,因争权夺位,被他的政敌暗杀于淮河岸边。清晨,那个早起渔猎的民国子民,在一片荒芜的河滩上,发现了他冰凉的尸体。
多年以后,我常驱车百里,在临淮关附近,淮河转向北去的地方,久久疑视,陷入沉思。淮水依旧滔滔,行船依旧穿梭如织,只是帆船改为机器动力。那河床上裸露的沙土,那流淌过我先辈热血的地方,依然鲜活,依然痕迹斑斑:人的足迹,鸟的爪痕,兽的蹄印。淮河,以及河水滋润的大面积的土地,一定是热的,热土才会孕育出绵延不绝的生命。它是一个生命的舞台,不管怎样的人生,它都给你提供一个展示的机会,仅管很短暂,尽管很屈辱,尽管苦难深重。
为分担家庭的重担,母亲帮着外婆辛苦持家,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直到二十七、八岁才嫁给我的父亲。这样的晚婚年龄,在那个时代是极其罕见的。为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母亲练就了刚强、独立、干练的性格,她从没向任何困难屈服过,以至于后来母亲去世,在分析母亲性格的形成时,我们不得不承认,是家庭的变故,成长的经历,人生的遭遇,造就了母亲永不服输的男儿本色。而这性格的铸就,需要跨过多少屈辱、辛酸,越过多少泪水、苦难,只有母亲自己知道。
我的老舅,也就是小舅,他也是个有恩于我的人。他仅比我年长十四岁。那时候父亲在附近的一所学校里教书,而我和母亲及两个弟弟,都在外婆家生活,日子的窘迫是显而易见的。三弟出生时,没有奶水,饿得哇哇直哭。老舅带着我,取一竹耙,沿房前小路旁的乱草丛搂柴,一直向三百米外的一处苇塘搂去。深秋,无雨干燥,枯草和苇樱在冷风里招摇。塘底浅水处,老舅一竹耙下去,一条足足有二斤重的鲤鱼,见了亲人似的活蹦乱跳地蹿上来。老舅说,快用柴禾包着回家去。
多年以后,再次和老舅聊起这事时,我问他,老舅,你还记得不?老舅笑了笑:“怎么不记得,唉,那时候穷呗,没办法。那是傻爷的鱼塘。后来日子好了,我买了几瓶好酒送给傻爷,楞是没给他说偷鱼的事。”
最让我心痛的是,我出生不久,家里的日子更加潦倒不堪,十五、六岁的老舅,追着外婆喊,妈,我饿。外婆说,出去玩会儿,忘了,就不饿了。然后把仅有的一把米,煮成米糊,一勺一勺喂到我嗷嗷待哺的嘴里。
四、
我曾问老舅,你记得你的父亲吗?他没有反应,似乎不知道我在问什么。我又问一遍,你见过我的外公,也就是你的爸爸吗?老舅面无表情地说了声,不记得了,你外婆说,一、两岁的时候,抱着我,去定远纺织厂见他,但的确不记得了。定远纺织厂,改造犯人的监狱。老舅在提起外公时,似乎已经没了感觉,但我知道,他心的深处,一定有过一道深深的伤口,曾经血流如注,现在它终于愈合了,结痂了,不疼了。可是另一种疼痛在我心里悄悄生长,疼得我直掉眼泪。我心疼老舅。他的沉默,隐忍,无奈,认命 ,他的那种不疼的感觉,让我心如刀割。
生离死别两无凭,泪怕伤心只自凝。外公,如果你在,那么,你荫庇之下的每一生命,都是阳光普照,都是雨露滋润,都会茁壮成长。大舅不会早亡,母亲不会晚婚,老舅不会一生未曾与生父谋面。你本该是后辈天空中的一片祥云,可是,你这片祥云,被时代的热带风暴轻轻一吹,便烟消云散,让你的后辈亲人,在社会的疾风骤雨中饱受摧残。如果,在他们的头顶上,有一双属于你的眼睛,看到你的子孙,在生存的苦海里沉浮挣扎,你该多么心痛!
关于外公,能够搜集到的信息少之又少。父亲说,年轻的时候,他和母亲曾四处打探关于外公的消息。那些相关的人多己作古。外公最后被羁押在定远纺织厂。那是临时收容犯人的一家监狱。那时外婆抱着襁褓中的老舅,带着我的母亲和大舅,仅仅去探望过一次。再次探望时,人己不在。监狱方面的答复,是犯人已押往青海服刑。至于青海的具体地址,没人回复。为什么不通知家属,也没人回复。
五、
那是一个没有答案的时代。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答案,因而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而外公,阴错阳差,就成了那个时代的罪人。罪名是罪人。罪人是时代给他贴的标签。在没有成为"罪人"之前,外公是财粮员,掌管着1947年前他们家乡的经济大权。但凡有点权力的人,能力的光环下,心中的善就变得卑微了。所谓男人面善一世穷,就是这个道理。而外公所以能够掌管财粮大权,恰恰是因为他的善良和公正。而之后的命运多舛,是否也是同样的原因呢?
外公家中兄弟多人,而他的伯父,在生完俩丫头之后的数年,半个男丁也生不出来。无奈之下,便将时年三岁的外公,过继到名下,作为将来顶门立户的儿子。有了儿子,日子就有了奔头。这老头有个能耐,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烟袋锅。这样的小生意做着有瘾,一做就是几十年,一下子从针头线脑到弹药枪枝,这可不就是买卖军火嘛。军阀混战,兵荒马乱,也没人管这个。能搞到枪枝弹药,哪个野心勃勃的主能不喜欢。生意越做越大,家业的积累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老头六十岁那年,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公,娶了我的外婆。家中已是良田千亩,房舍百间,骡马咴咴,仆佣成群,响当当一大户人家。老头的两个早已嫁出的女儿,看着如此巨大的家业将被一外人继承,心有不甘。所以在老头七十八岁寿终正寝的时候大办丧事。庙里和尚、庵里尼姑、观里道士,请了个遍。念经作法降魔驱鬼,超度亡灵。还请来名角"开口脆”的戏班子唱"拉魂腔",整整唱了一个月。流水丧席也吃了一个月。十里八乡的,别管认识不认识,别管什么沾亲带故,坐下就吃,吃完了看热闹听大戏,像赶庙会。
一场丧事下来,家业败光。土地房产变卖,仆佣遣散。老头苦心孤诣经营一辈子的家业,一个月的时间,就让俩闺女给归了零。乡邻没看出是郭家俩闺女的阴谋,却竖着大拇指称赞:郭家少东家,仁义!
没人知道那时的外公是怎样的想法。母亲说,她小时候也没有听我外婆提及此事。家业没了就没了,有手有胳膊,怎么着也能活下去。
外公的财粮员就是在乡党的一片"仁义"之声中走马上任的。拥趸们的理由是那么大家业,千金散尽,都不带眨眨眼的。厚道,仁义,不是贪财好色、贪赃枉法之辈。
这之后不久,外公又莫名其妙成了"罪人"。谁的"罪人"?
有一天,我突然间又想到了外婆娘家的兄长,那个鸿门夜宴之后,被政敌谋杀在淮河岸边的孙中山的追随者,国民党县长。我就想,外公的不测,是否与之类似,是否心怀叵测的人对外公的职位觊觎已久、暗中陷害,想置外公于死地?
六、
我常常觉得,这些陈年旧事,是中国近代史尾声上的一段空白,是被近代历史忽略了的插页。我查阅了不同版本的地方志,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尽管是名不见经传的草民,却也是活在历史大背景下的鲜活的生命。回顾人类历史,有几多英雄,就有几多乱世。而英雄辈出的时代,是无须论个黑白长短的。理,在那个足够坚硬的拳头里。
我不再纠结那个罪名。现在看来,那仅仅是个说词,是个噱头,一个"莫须有"的东西。不管是谁的"罪人",外公都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外婆说,他是个好人。如果是个坏人,就混好了。记忆中外婆很少说话。但外婆的话,却把人性,洞察得多么深透。一个好人,要想活得好,多么不易。后来教师回原籍,我跟着父母回到家乡。
读初一那年,一天放学回家,大门紧闭,父母都不在。邻居过来,把门钥匙递给我,对我说,你爸妈去你外婆家了,你外婆,老了。
我知道"老了"的意思是什么。可那时的我似乎没多大感觉。没有哀伤,没有遗憾,没有不舍。尽管我还清楚地记得,她曾将一勺勺从老舅口里省下的米糊,填充我辘辘饥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善良的人,你尽管善良就好,上天自有安排。解放了。土改的时候,家里的千顷良田早已异主。划成分时,定为贫农。想想后怕,如若家景依旧鼎盛,千顷良田百间屋舍还在,那得划成多大的地主,外婆及其子女们,会挨多少场批斗,命运里又会有多少坎坷。公正,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并拥抱了善良!
每一个时代,都有几次强热带风暴。它以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你,生死伤残,全靠运气。你如风中的一柄树叶,一片羽毛,几茎芦杆,起落沉浮,你无力撑控。我的曾经年轻的母亲,我的大舅,我的老舅,还有我的外公、外婆,他们都是那场可怕的风暴中的一片树叶,一片羽毛。他们被时代的沙尘暴裹挟,碰撞得遍体鳞伤,甚至,让大舅和外公匆匆结束生命的行程,而那个时代,竟然没有哪怕轻轻的一声叹息。
我想问大舅,你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咀嚼了所有苦难,鳏寡孤独,又一个人离开这人世,你苦吗?我想问老舅,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连父亲的一个巴掌,一声责骂,都不曾挨过,你苦吗?我想问母亲,陪着外婆带着两个年幼的舅舅,用柔弱的肩膀,去扛这世上的风雨,你苦吗?我更想问外婆,孤儿寡母,你搀着儿女在人世的风雨里独行,你苦吗?
外婆笑了。不苦。苦,怎么会笑呢?外婆笑在我懵懂的记忆里。外婆是流着泪笑的。外婆就这样笑着给我唱歌。外婆手扶着摇篮,望着呀呀学语的我,轻轻摇晃: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外婆买条鱼来烧。头勿熟,尾巴焦。外孙吃仔豁虎跳。一跳跳到城隍庙………
外婆的歌声在记忆里淡去。大舅的身影早已茫远。母亲,在演绎了她生命的精彩之后,把生活的舞台让给了我们。我的外公,他一定是永远地留在了青海,留在了那片遥远而陌生的土地。可以想见,当年你头顶着莫须有的罪名,被羁押着发配去遥远而陌生的荒漠青海,对家乡,对亲人,你该有多少次绝望的回眸,多少次痛彻心扉的呼唤。
明朝刘丘在《悼长孺》中说,“窗残夜月人何在,一见清明一改容。坠叶飘花难再复,生离死别恨无穷”,说的不就是你吗?还好,老舅还在,在外婆桥头,还能见到我的亲人。暑假,我去看他。车子停在横跨淮河的高架桥下。村头见一农夫在菜园里忙碌,一顶旧草帽下的腰身稍显佝偻。我走过去,想向他打听老舅家的位置:喂,老乡,请问……老乡一转脸,天呐,老舅!我快步冲过去,有想拥抱他的冲动。
少年时住过的土房子早已不在。竹耙子搂柴的芦塘小径,也无处寻踪。老舅的新屋,电话里说是建在新村的西首,却记不清是第几家。这些年学业、事业的忙碌,看望老舅的次数的确不多。老舅真的老了,腰都驼了。年轻时可是笔直的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可不是吗,我这个少时与他争米糊吃的大外甥,也都儿孙满堂了。老舅怕我热着,让进屋里把空调开了。老舅的院子外,小菜园青枝绿叶,辣椒、西红柿、豆角缀满枝头。院子里,桃、杏硕果累累,满院飘香。舅母给我沏茶倒水,叙说家事。儿女早已成家。孙子辈们考大学的,上大学的,大学毕业工作的,忙忙碌碌。老郭家依然枝繁叶茂,人丁兴旺。
七、
与老舅聊家事,又谈到了外公。老舅依然沉默。沉默如他心中那结痂的伤口。我告诉老舅,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去青海了。茫茫大漠,蓝蓝天空,碧绿的青海湖。我知道外公就在这里。外公永远在这里。外公在青海的大漠里。外公在青海的湖水里。外公在青海的蓝天上。在这里,我无处不感到外公魂魄的存在。我感觉到外公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用慈祥的眼神看着我。外公终于等到他的后人来看他,来接他回家。我对着青海湖上的蓝天喊:外公———我接你回家……
青海湖马上回声阵阵:我们回家——回家——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外婆买条鱼来烧。头勿熟,尾巴焦。外孙吃仔豁虎跳。一跳跳到城隍庙………
这是外婆唱给我的童谣。这是外婆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似有若无,在青海湖面缭绕的飘渺的雾气中萦回。
老舅突然站起来,拉着我的手:等忙过这一阵,我们去青海。
两双手紧握在一起。我望着老舅:我们去青海。去青海和外公相聚,也和外公告别。我们终将放下这段纠结了一生的心结。在思念面前学会遗忘,让我们不再沉重。我们要搬走那个时代压在心头的石头。我们不能像外婆,象母亲,象大舅,至死含恨。我们隐忍太久。我们都累了。宿命里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我们欠外公一个仪式。这是身体里流动着相同的血脉所赋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