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做不速之客,去拜访一个个偏僻的、古老的、陌生的村庄。
西递、宏村,原阳哈尼族村落,乌镇、婺源、凤凰,同里、查济、黄姚,长汀、西塘……
旅游业如此发达的今天,这些村落太过喧嚣,太过招遥。她们背负重任,盛装而出,迎接着八方来客。因而,它们的衣着难免艳俗,它们的神情难掩疲惫。它们在世俗的道场里行走,脂粉里弥漫着风月的气息。
我说的不是它们。不是。
尽管我曾双脚稳健地走进过她们,和任何游客没什么两样:购票,游览,品尝美食,辗转于不同的景点,排队、拥挤。但我的心,始终无法进入。我总能感觉到它们的倦怠,烦躁,排斥和缺乏耐心。
我想说的,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村落。它们在熙来攘往的人世间被遗忘,跌落在生活的夹缝中,如平原的一茎青草,山涧的几株蓝花,无息无声,寂寞而骄傲地生长、绽放。它们的存在,不是为了满足他人的观赏欲,成为一道风景。不,它们的存在,只为完成一项使命。
在时光的隧道里葡蔔,在岁月的折皱里穿越。这样的村落是真正的裸奔。
它们从来不开美颜,素面朝天。你来,或者不来,我一直在这里。我在这里,并非等待一个,廉价到等同于一张门票的约会。我的约会无价,也是天价:免费。
这样的村落大都偏僻、幽远。
因为偏远,一定费时费力,跋涉艰难。
因为偏远,小径崎岖,斗折蛇行。
因为偏远,看风景者难免舟车劳顿,敬而远之。
这样的村落大都陌生。
因为陌生,便暗生探索的冲动。
因为陌生,好奇心春草一样疯长。
因为陌生,反倒生出了些许熟悉和亲近。
这样的村落大都古老。
古老到两块旧石器碰撞的花火,点亮小村如昼的长夜。
古老到青铜器的绿锈鲜活成苔藓,涂满石屋的墙基和老井湿漉漉的井壁。
就是喜欢去看这样的村子:偏僻、古老、陌生。这样的村子里大都生活着一群老人。
年轻人被光怪陆离的诱惑钓走。他们喜欢宽大的房子,漂亮的车子,时尚的衣装,闪烁的霓虹灯,经夜不熄的广场舞,烟熏火燎的呛人的烧烤。他们觉得那才是颇俱时代感的生活,哪怕蜗居在逼仄的出租屋里,背负着沉重的车贷、房贷,只要一倒在硬板床上沉沉睡去,美梦便如拂晓旭日冉冉升起。
只有这群老人,不为所动,与老屋相伴,与老井相守,与村口那棵千年古树相拥。
我常常走进景况类似的村口:小桥流水后,一棵参天古树侍立道左或道右。树下,一张或圆或方,或者,简直就说不准形状的石桌,周边拥着三、两只石凳。这些桌凳历经风雨侵蚀,苦难的磨洗,或雅致,或纯朴,或自然,虽有岁月的包浆,仍旧保持着当初的模样,从来不曾侨妆改扮。
村子里的老人,再老不过百岁,也老不过一处老宅,一眼老井。更老不过村头的那棵古树。
探访吴窑古村 ,在村头的那棵千年古朴树下,就听到一位老者,讲述这棵老朴树以及村子的历史。
老者吴姓 ,跟这个村子一个姓氏。是这个村子的祖先,也是这个村子的子孙。
吴老自称老不死的。八卦一下,问及吴老高寿,吴老回答九十又九。可村子里的人称,三年前他就九十九,年年九十九。吴老说,顶百,那是乌龟王八。但吴老的的确确是百岁老人。他柱着一根上下长满疙瘩的藤木杖,杖身被那双枯手抚弄得光滑锃亮。
吴老说,哪个村口没棵老树?哪个村中没眼老井?哪个村子里没个老人?老人在讲述之前问我,你不种地?我摇了摇头。你不打工?我摇了摇头。老人急了,你不打工,不种地,靠啥子营生?噢噢噢,明白了,你是干部,是干部。可干部没见你穿四个兜,上面也没杵着根钢笔呀?哦,吴老一拍脑袋,瞧我这老不死的,想起来了,你是到处打听新鲜事的,是记者!
记者就记者吧,我心里说。不再摇头。
吴老进入正题,讲述村子和老朴树。我是听我爷爷说的。我爷爷说是他爷爷的爷爷传下的。这老朴树,不知是谁裁的,也就说不上是谁家的,算公家的,算咱吴窑村大家的。
传说一千多年前,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狂风在树梢头摇滚 。吴窑村东头,随着雷声轰鸣,一道闪电撕开夜幕,照亮天宇。闪电枝叉上飞出一只神鸟金凤凰。它口衔一枚神果,落在村头。然后发出天使般的叫声,又在夜幕中无声无息地消失。暴雨下了足足两袋烟的功夫。第二天清早,雨过天晴,阳光普照 。在金凤凰落足的地方,一棵新芽芽破土而出。呶,就是这棵朴树。吴老用木杖敲了敲身后的老朴树。
吴老的话不像是杜撰的。之后我在地方档案馆里查地方志,就有吴窑古村有关朴树的传说。
看我见怪不怪的模样,吴老急了,你都知道了啊?好嘛,我再给你说说书里你读不到的。四二年,闹大饥荒,饿死了那么多人。没死的,两眼呆直,透着血色,见啥吃啥。别说蛤蟆、老鼠,就是树皮、草根,也拼命往嘴里塞。你知道吗,咱吴窑没死一人,没一人出去逃荒。知道为啥不?吴老又用那藤木杖敲了敲身后的老朴树:就它,神树,救了咱全村。那一年,朴树枝繁叶茂,果实坠弯了枝头。朴果油性大,压饿。咱吴窑村老老少少,哪个没吃过这树上的朴果?还有善男信女在树下筑土坛烧香跪拜,感谢朴神救了吴窑老少。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邻村男女老少,背井离乡逃荒讨饭去了,老朴树又帮咱吴窑逃过一劫。
听吴老断断续续的讲述,对朴树油然而生敬意。那伟岸躯干,那匝地浓荫,庇佑吴窑一代又一代子孙,这不是神树又是什么?!它不就是吴窑村头永立不倒守村千年的树神吗!
可是,神树也蒙过羞。
吴老告诉我,抗战那会儿,一场激战持续一天两夜,游击队寡不敌众,被小鬼子包围。包围圈最后缩小到山坡下的吴窑村。老村长把九名受伤的游击队员,藏在老朴树下的石洞里。鬼子进村了,挖地三尺,挨家挨户地搜。鸡飞狗跳地折腾了一夜,一无所获,就把老村长绑起来,吊在老朴树下,严刑拷打。老村长怒目圆睁,到死没吐一个字。鬼子的子弹穿过村长的胸膛,射在老朴树上,老朴树血流不止。鬼子害怕了,它们在流血的树神下瑟瑟发抖,草草收场,匆匆逃离。
老朴树流血也流泪,是因为没能庇佑她的子民而愧疚蒙羞。可是,若没有朴树流血无法解释的现象,鬼子还不知要杀害多少无辜村民呢……
想想也是,村口的那棵树,便是村子的厅堂,也是村子的舞台。老树下,有过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兵荒马乱,有过头扎黄巾揭竿而起的农民起义,也上演过打土豪、分田地的历史重戏。而那千年古树,便是历史的见证,虽不言不语,却心知肚明。
在后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人出没在一些我愿意前往的村子。并且在这个村子的历史中阅读观望。如果村子里没有一棵古树,老树,那么这个村子便没有历史,也没有故事。在这样的村子里,你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我多半不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