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涂山东脉。
一路寻寻觅觅。想要看到我心中的风景。
时值清明,山花烂漫。
山坳里,和尚百纳衣般的油菜花田,满眼金黄,让你产生一种要扑过去的冲动。散落在角落里的棵棵梨树,花事正盛,如雪片般瞬间聚满枝头。星星点点的小兰花,村姑一般质朴而执着,寂寞地绽放自己的青春。远处,那片青灰颜色的,是石榴林。石榴,怀远最最著名的地方特产。榴树对季节稍显迟顿,遍地花开时,它的枝条才刚刚泛着青光,芽苞方才绽开。虽未见榴花似火,但我眼中分明己经看到七月"榴火",满山在熊熊燃烧,内心不免一阵小小的沸腾。哇塞!——年轻人稍有感叹,必以"哇塞"开始。也许我这临近退休的绝世老男,也该来"哇塞"一次吧:哇塞!三月的怀远涂山,山花是香的,一整座涂山是香的,绕山远行的淙淙淮水是香的,甚至,连我这探幽访奇的跋涉者,也美美的,香香的!
喂!那个谁?弄么子的?
一声断喝,把我从美意中捞起。我才记起,我这不请自来的闲云野鹤,引起了人家的警觉,不免歉意顿生。举头望去,声音从远方高处新开垦的路基上传来。说话者目光敏锐,紧盯着我一刻不曾放松,满是戒心。仔细端详,是一老者,鸭舌帽,一身模糊的衣装套着件黄马甲。因臃肿,马甲皱成了两根布条,紧紧勒在两侧腋窝间。远远望去,他如涂山上的一株百年老松,玉树临风。
作贼方才心虚。我一遵纪守法之人,我怕什么?!就冲鸭舌帽走过去。
脚下是野枣树、野蒺藜、野仙人掌。我无所畏惧。尽管每次爬山都会遭受它们针针刺刺的强虐,透过裤管和袜子,扎进我的小腿和脚踝。我不怕,出发前,早备上了一盒创口贴,只可惜了刚换的一身干净衣裳:扑扑的脚步声后,枝条上腾起阵阵尘灰。我下意识地掩了下口鼻。
穿过一片插满红红绿绿塑料花的坟茔,就到了新路基旁。新路的轮廓已清晰可见,宛如一道长虹,在山腰蜿蜒,几经曲折,伸向远方。可以想见,盘山路竣工之后,这条景观大道,一定会车辆穿梭,游人如织。有了这条景观道,涂山就系上了最漂亮的丝巾,怎会不楚楚动人!
山草正绿。拉拉挺,七七芽,猪牙草……每一种都绿得晶莹剔透,清新可爱,真想学那满坡的牛羊,贪婪地卷上几口。
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终于来到鸭舌帽跟前。又听到了那句:弄么子的?
我笑笑,抹了下额头,往山草上甩了甩:不弄么子。喜欢爬山,随便看看。不弄么子就好,禁止明火。来,你上来。鸭舌帽伸了把手,一下子把我拽上路基。
来,你坐下。他显然解除了戒备,指着路基一侧的高沿: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你做么子的?我用他的话问他。我啊?他用粗短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我看山的。他指着远处的一片坟茔:这不清明了吗,上坟的多,怕把山给点了,村里派我守山,五十一天,看一整月。一整月,就是一千伍佰块,够我米面油盐吃一阵子。说完,脸上溢着油然而生的满足。
仔细端详了下鸭舌帽:皮肤黝黑,满脸皱纹,让我想到,那些清苦的日子,无论怎样折叠,就在那里,藏是藏不住的。
论年纪,鸭舌帽大我不到二十岁,就称他一声老哥吧:老哥,家里都有些什么人?这一声老哥,一下子把距离喊近了。他拉着我的手,起身,又坐下。他说,一闺女一儿子。闺女嫁到外乡,儿子又生俩儿子,三十好多奔四十了,还没成家。家里为他们使劲攒钱。我虽年老,倒也能动,短工、零工不闲着,不要他们负担。说完,舒展了下筋骨,好像一个负重的行者,终于到了目的地。但那状态,又像人到了目的地,重负仍未放下,让你跟着他一起受累。
老哥又问我尊姓大名,何方人士。皆一一应答。我一句老哥贵姓,让他好一阵忙乎:我姓高,割草的高。我没听明白,到底是"高"还是"割"?觉得他此时此刻,口齿不再像质问我"弄么子的"时那么清晰响亮。他说,后山,这一整片村子都姓高。我摇摇头,表示不明白。他急了,找了块石子,在地面上比划起来。见他先划了个草字头,下面就模糊不清了。他边划,边看着我。那眼神分明在说,这会儿明白了吧?我诚实地再次摇头,像个愚钝的学生。他轻叹一声,放下石子:我不识字的。念过一年小学,没念到头。反正念没书我都姓割。
我昧心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因为我突然发现,有时候诚实,的确是一种愚蠢和伤害。我不能再摇头了。
顷刻间,老哥脸上,那折叠起来的清苦,如油菜花一样绽放,金黄灿烂。他热情相邀,到家中喝茶、吃饭。一一谢绝后,咱们相约,待盘山公路竣工后,一定再访涂山,与老哥叙旧。
临别涂山时,放飞了无人机。上帝视角看人间,定会生出许多不同感慨。屏幕上,山脉、河流、道路,如大地坚实的肌肉、泾渭分明的脉管。
而那常常被忽略了的小黑点,就是我和老哥,以及如我们一样卑微到尘埃里的芸芸众生。不管我等怎样酸甜苦辣、恩爱情仇,山自巍巍,水自滔滔,云聚云也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