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傈僳族老乡那里 ,手里的锄镰刀具 ,是包了浆的 。傈僳族老乡的寨子 ,是包了浆的。傈僳老乡的日子 ,也是包了浆的 。
早上 ,看过"日照金山"胜景 ,离开梅里雪山 ,沿澜沧江一路南下 ,近午时分 ,两台车 ,八个人 ,终于找到这个藏得很深的地方——同乐傈僳族山寨。
一条蜿蜒的水泥山道 ,把我们引到寨口 ,一片黑褐色的古朴的民居 ,让我仰望 。山寨不大 ,五分钟就可以走个遍 ,但傈僳人在此生根 ,却不止五百年 。
寨址在大山面阳处 ,依山傍坡而筑 ,主框架木拱结构 ,典型的井杆式木楞房 ,墙体是就地取材的山里圆木。屋顶"人"字形 ,挑檐 ,覆以山里柏、松锯成的木板 ,风剥雨蚀 ,多成褐黑色。或早或晚 ,火烟从屋子的小窗溢出 ,日深月久 ,烟熏火燎 ,呈现了深重的年代感 ,古朴 ,庄重。就这么—栋栋 ,一座座 ,聚筑在一起 ,从对面的山上看去 ,像极了燕巢一片 。
寨口 ,有棵不大的柿子树 ,但苍劲的躯干 ,黑褐色的粗糙纹理 ,如傈僳人的日子一样久远而古老 。这是棵有年头的树 。虽值冬季 ,叶子落个精光 ,枝梢上 ,果实却未见减少 ,一颗颗 ,—盏盏 ,泛着淡黄的光 ,就像氛围灯 ,装点着山寨秋冬寂寞的长夜 ,点亮了傈僳人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
我太喜欢这棵树了 ,—度怀疑它存在的真实性 ,总疑心是哪位造访的丹青妙手画上去的 。我愿在这棵村口的树下 ,坐上一天 ,住上一年 ,听它讲傈僳古寨的刀耕火种 ,讲先民在此安营扎寨的兵刀争锋 ,讲傈僳后人对日子的展望和期待 。
沿狭长的街道进古民居村 ,两侧屋舍俨然 ,错落展延,高低有致 。挑檐下 ,挂着一、二串干红辣椒 ,三、四辫大蒜 ,五、六、七、八、九……哦 ,数不清数目的干黄玉米棒 。这些在内陆平原乡村里的寻常所见 ,在傈僳族山民这儿 ,所得实属不易 ,是他们脚挖手刨 ,从乱石缝隙的尺壤寸土中 ,用—滴滴苦咸苦咸的汗水浇灌出来的 。
村子里 ,人不多 。年轻人就更是少见 。偶尔可以看到摩托车后载着山货 ,突突突从古寨奔向山下集镇的男人 。也许过不了多久 ,那突突声又会回来 ,山货变成了家里过日子不可或缺的东西 ,变成了价格起落带来的欣喜或焦虑 。
也能瞧见年老的男人 ,体衰力薄 ,不能去山外闯世界 ,挣快钱 ,也干不了啥重体力 ,就赶着—鞭山羊 ,从村口进进出出 ,甚是悠闲 。
头羊的脖子下 ,叮叮当当作响。铃声响到哪儿 ,群羊就跟到哪儿 。牧羊老人吧嗒着烟袋锅 ,后腰别着把砍柴刀 ,怀里拥着根羊鞭 ,瞧着鞭子下的"万马千军" ,觉得自己像号令一方的山大王 ,又像怀拥笏板进朝参见的宰相 ,志满意得极了 。
但老人也有不快的时候,当那只又肥又壮的公山羊 ,翘着短尾 ,边走边拉 ,撒下—路饱满、圆润的小黑果的时候 ,就会紧赶几步 ,狠狠踹上一脚 ,吓得公羊骂骂咧咧—阵狂逃 。
时近春节 ,游客少 ,有两家民宿 ,门上了锁 ,可能很久不曾接待游客了 。三、五个山民 ,从山下的栏里 ,将—头硕大的土山猪抬上来 ,扔进小街道上泊着的厢式货车里 。山猪翻身趴着 ,停止了贪生怕死的呼救 ,和几个抬举它的山民—起喘着粗气 。笑意在山民脸上荡漾开去 ,过个肥年 ,就靠它了 。
古村中央 ,竟然有个小小的广场 。在这个陡峭的山坡上开拓出这片天地 ,算是壮举 。
同乐傈僳族同胞的先祖们 ,辛苦奔波 ,几度迁徙 ,终于在澜沧江边聚族而居 ,生息繁衍 。他们智慧勤劳 ,多才多艺 ,会说话就会唱歌 ,会走路就会跳舞 。他们的民族舞蹈阿尺木刮 ,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 ,在大小喜事及节庆活动中 ,成为必不可少的表演项目 。公元1900年 ,族人洼忍波出生 ,他自23岁开始 ,经6年艰难探索 ,为傈僳族创造了918字的民族文字 ,结束了刻木、结绳的记事历史 ,并将918字编成291句识字歌谣 ,传唱推广 。
日已西斜 ,人困马乏 。辘辘饥肠提醒我 ,该吃午饭了 。我的家人们也在向老乡打探填饱肚子的地方 。我看了看民宿紧锁的门 ,无奈地蠕动了下喉节 ,吞咽了下口水 。
从小广场走向寨口 ,青石板小路锃光发亮 。这石板路 ,踏过傈僳族先人们的草鞋 ,辗过父辈们独轮车 ,今天 ,傈僳人后辈们的运动鞋、摩托车 ,小汽车 ,纷至沓来 ,在这条路的琴弦上奏响山寨最自信最自豪的音符 。
在寨口老柿子树下 ,我们从车后备厢里取出泡面 。沒有开水 。柿树下藏着户人家 。位置在柿树的左下方山坡上 ,它的头顶 ,就是通往寨子的那条村道 。如果不是咩咩的羊叫声还真不易发现 。寻声望去 ,户前两条圆木凿成的食槽 ,围满了大小不等的数十只山羊 。—傈僳族中年汉子 ,往槽里倒着清汤寡水的食料 ,一边对多吃多占贪赃枉法的头羊厉声训斥 。檐口那儿 ,有缕缕热气溢出了小寨的人间烟火 。未待我开口 ,汉子就盯着我手中泡面 ,指了指屋内 ,火堂口有开水 ,你随便泡 ,免费 。感谢之后 ,夫人和孩子们先后进屋内泡面 。
几只家养的山鸡在羊与羊的缝隙间上蹿下跳 ,从羊嘴里啄食 。忽然间 ,我对这个傈僳族中年汉子的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竟不觉得饿了 ,有—句沒—句闲聊起来 。
汉子中等身材 ,白马雪山的风 ,把他雕塑得又黑又瘦 ,但精明强干 。四十八岁的他 ,重孙子都在山下的镇子里上幼儿园了 。见我一脸惊愕 ,便用他那方言和普通话对半开的特殊语言跟我说 ,结婚早嘛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 ,一丝羞涩从他黝黑的脸上浮现 ,—闪 ,便又消失了 ,他正色道 ,山里人 ,就是结婚早 ,娃早长大 ,搬石 ,砍柴 ,放羊 ,力气才续得上 。我点头 ,表示理解 。可是 ,儿子 、孙子们 ,都不愿再回到寨子里来 ,寨子外面 ,有他们更为精彩的人生 。偶尔也回来 ,开着私家车 ,像走亲戚 ,也像我们 ,一个游客 。汉子在讲述这些的时候 ,语调中有些许失落 。燕子 ,总要飞出巢穴 ,他们不想像祖先 ,像父辈 ,过这种逼仄的生活 。他们需要更大的舞台 ,更广阔的空间 。
山羊们大块朵颐 ,很快将木槽内的美食抢食—空 ,完了都齐刷刷抬起头 ,望着它们的主人 ,等着继续"上菜" 。有两只酒足饭饱的山羊还扬起前蹄 ,脑袋冲下 ,相互操练两个回合,练完了还不忘狂甩几下它那高傲的头颅 ,把脑袋上的汤汁残渣溅得到处都是 。汉子取下肩上的布巾给我掸了两下 ,太脏 ,快屋里泡面去 。
我说 ,咋不往饱里喂呢 ,羊都等着呢。汉子说 ,一礼拜 ,只喂两次 ,过后赶山上 ,自个儿找吃的 。食料喂太多 ,膘肥了 ,肉品就卖不上价 。你有所不知 ,我还有二十几头牛呢 ,在山上 ,也就这两天回来 ,—礼拜喂一次 ,打打牙祭 。
我好生奇怪 。牛羊们自放自养 ,按时回家 ,无须主人操心 ,这无疑是好事 ,但有—点 ,就不怕鸡鸣狗盗之人偷了去?偷?他惊讶地看着我 ,咱傈僳山寨 ,祖祖辈辈放牛牧羊 ,就没丢过—只 ,就是丢了 ,也是让白马山上的野狼叼了去 ,偷 ,那不是人干的事 。
上方寨口传来引挚熄火的声音 。—位青脸白须的鸭舌帽先生 ,清瘦 ,腰弯 ,约摸七十岁左右 ,一从大越野车上下来 ,就猫着腰 ,—头钻进寨子里 ,寻寻觅觅 ,他胸前挂着个数码相机 ,那长长大大的镜头 ,仿佛是他贪婪的第三只眼睛 ,想用有限的时间 ,看完僳僳族数百上千年的历史。贪得天厌!我立马对这种人全无好感 。
我继续玩味着汉子的话 ,偷 ,那不是人干的事 。思想、文化、传统、深度、都在这句朴素的话里了 。我想打听汉子的名字 ,又—想 ,那句颇耐咀嚼的话 ,应该是傈僳族人共同的名字 ,爱他们的山寨 ,爱他们的牛羊鸡鸭 ,爱他们的春花夏禾—木—草 ,小到一日三餐鸡埘牛圈 ,大到一年四季寨里寨外 ,他们把日子捧在掌心 ,精雕细凿 ,摩挲把玩 ,让生活在热爱的汗水里呈现耀眼的光亮 ,这就是傈僳族人 。这样想来 ,一个具体的名字 ,就无关紧要了 。
大老远来—趟 ,也没看着啥 ,扫了你的兴了 。我说 ,我看到了好多 ,从你身上 。汉子纠正道 ,你沒看到 。这要不是到了年根 ,客人少了 ,就会有表演,他指了指灶火前添柴的女人 ,我家这老娘们 ,普通吧?脸上随便涂两下 ,裹上咱民族服装 ,跳阿尺木刮 ,精神!
汉子说"精神"二字时 ,神情自信而骄傲 。这话我信 ,想象中 ,汉子的女人 ,身着艳丽的傈僳族服装 ,踏着节奏 ,在我眼前载欣载奔 ,让我也随着律动的节奏 ,自然而然手舞足蹈起来 ,或许 ,这就是民族文化的魅力 。
夫人和孩子们围在火堂边的小方桌上吃泡面 。方桌说不上是什么颜色 ,看不清木质 ,看不清木纹 ,我确信那一定是上过岁月的油漆 。这方桌或许是汉子的婆娘过门时的嫁妆 ,也或许是祖上传下来的 ,但它—定承载了—个家庭的悲欢 ,支撑起一家人对未来日子的信心 。
一家人正吃着泡面 ,汉子的婆娘端上一大盘水果来 ,除了青中透红的苹果 ,其它的全叫不上名字 。她说 ,都是山上自家园子里的 ,你们尝尝 ,也没啥好招待的 ,话语里满是歉意 。
准备离开时 ,发现那位青脸白须的鸭舌帽先生 ,在助手的陪同下钻进车里 ,脖子下面的数码相机依旧轻盈 。是啊 ,那个小小的东西 ,怎能装得下—个山寨的昨天和今天 ,怎能拍得出一个民族的苦难和荣耀,怎能破译傈僳族子民们倨守山寨走向世界的心理密码 。
我们也准备返程 。车子发动了 ,才发现少了个人 。儿媳茜儿正朝车子这边走来 ,身后的傈僳族汉子 ,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袋子 。一见我就说 ,怕忘了山寨的味道 ,从老乡家里买了二十斤腊肉 。是啊 ,山路千回百转 ,山寨逾加遥远 ,但山寨的味道 ,会留在每—位匆匆过客的记忆里 。
2025年2月29日于大理山水间花隼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