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献璞,兼怀玉文先生
那一年我十六岁,正读初中。
周末天我去拜访我的乡党兼老师,现已作古的姚玉文先生。就在先生的家中,我第一次见到了陈献璞。
陈献璞大我二十来岁,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了。相处不久,就觉得他身上有股子神秘的气息,就像我小时候从父亲的木箱子里找出的一本线装书,越是读不懂,就越是读得起劲。这样没几次相见,就成了忘年之交。
初次见到陈献璞,那是文革后期,他已刑满释放多年了。他是宿州市第一中学的高材生,博学多思,自信,自负,踌躇满志,心里充满了定国安邦的豪情。同学中间,他是不折不扣的精神领袖。毕业后读大学的第一年,他被戴上右派的帽子,后来又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锒铛入狱。他的最重的罪名,就是成立非法组织---文学社,进行反革命活动。三年的大狱生活,也没能改变他多少,脸上找不到丝豪的沧桑,他依然对生活充满憧憬。
献璞的家在宿州市时村子贡山小街上。是的,他家后面的山,就是孔子弟子端木子贡待过的地方,因此命名此山----子贡山,上面还有子贡的晒书台。也因文化上的渊源,献璞自称子贡山人。高中时他曾跟同学们倡议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事业未成时,谁也不准考虑个人问题。我们这一辈子,不能就这么算了,要干出点儿事情来,虽不能兴国安邦,扶危济困也好,也不枉度此生。大家严守承诺,孜孜以求。但他高中刚毕业,就在子贡山小街上噼哩叭啦放了挂鞭炮,娶妻成婚了。面对同学们惊愕的眼神,他解释说,我家里只一单亲老妈,年事渐长,我外出求学,家里需要照应。
献璞的母亲也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老妈妈,杀牛宰羊开饭店,一个人全包了。第二天就要娶儿媳妇了,头天晚上,门鼻子上还挂着只羊。邻居问,杀羊娶儿媳妇儿?陈老妈妈说,明个儿逢集,还能卖一个。
出狱后的献璞,仍旧醉心于文学。诗歌,小说,散文,常常见诸报端,其小说作品《阎狗看戏》以其简短的篇幅,精练的文字,栩栩如生地刻画了社会最底层纯朴、憨厚,善良的小人物阎狗的形象,生动传神,呼之欲出。这个作品荣获当年全省报纸文艺副刋小说创作一等奖。我们一起探讨文学,一起研读费尔巴哈,研读叔本华,研读沸洛姆、沸洛伊德。学习探讨中,收获良多。
还记得一个风高的晚上,他用当时难得一见的胶卷相机,在朦胧的月影下,给我拍了张取名叫做《星•月》的照片,鼓励我为梦想策驽砺钝,不言放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献璞对中医学也产生了兴趣。他精通中医,中药,针灸。为乡邻义务治病,已是家常便饭。有位脑中风的老太太,半身不遂卧床三年,平板车拉着她去看病,针灸,按摩,并辅之以中药治疗,半个月后,老太太拉着平板车回去了。
有一年冬天,他从子贡山的小饭店出发,去安庆某报答谢一位沈姓的资深编辑。途经我处时取出了他用七十二位中药熬制的牛肉,让我们品尝,言其养生保健,益寿延年之功效。其时他已年过半百,脑门上早就聪明绝顶,但戴上帽子,怎么看,都像是位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大冬天的穿一身单薄的衣裳,西装,革履,领带,看不出半点寒意。但衣服里面总裹着疙疙瘩瘩的东西,问了才知道,那是他独创的中药包,驱寒,保暖,延寿。
献璞曾做过中学教员,当过记者,但后来都辞职了。他受不了体制的约束。他天性是自由的。他说,当年三年大狱,把他一生的束缚都用光了。他特别崇尚自由,没什么东西能拴住他。他用开小饭店积累下的钱,云游四方。我就问他,兄台学贯中西,理当著书立说,以圆夙梦。他说,游历是我读书的另一方式,最难读的,是生活这本大书。我身体很好,预计能活到一百零八岁。这个岁数与我几次占卜的结果不谋而合。我打算八十岁以后再专心写作。
一别经年。书信也渐断绝。此后我毕业,工作,成家,生子。忙于生计,每天奔波于家庭和单位之间,无暇它顾。日子就这样,像是一本没完没了的烂书。忽然有一日,玉文兄告诉我,献璞死了。我惊愕地睁大眼睛,不能相信。说好的一百零八呢?说好的八十岁开始的呢?你总是出人意料,你总不能这么言而无信吧!玉文兄说,献璞,是真的死了,死在他家的两层小楼上。那一年,他才五十八岁。然后都不再说话。我记不清那一天是怎么离开单位,然后又回到家里的。
孩子大了,麻烦少了。忙着忙着,自己也老了。
去年底,我退休了。我一下子拥有了属于的自己的时间。我不再属于单位,不再属于家庭和孩子。我终于是我自己的了。但同时,思念亲朋故友的愿望,也愈加强烈。于是在一个阳光不太强烈的五月的早上,驱车直奔子贡山。几经辗转,两个小时后,到了子贡山下的一条小街。贡山小街适逢集日,街道里塞满了人,引车卖浆的小贩,酒楼茶肆的喧嚣,寻寻觅觅的买家,讨价还价的商户。车子没法从街道过去。我就拐进一条胡同,越过去,然后打探。
正前方胡同口处本已狭窄,却被一手执拐杖的老太太给占据了半边。她坐在一把底矮的包了浆的郝色竹椅上。我想,到了近前也不能按喇叭,吓着了可不好。正想着,却见那老太已开始起身,虽动作迟缓,却稳稳的让人放心。待我过了胡同口,在一处铺子前将车停下,那老太也转过来,在一处宅前,放下那把竹椅,安稳地坐了上去,若有所思地看着街上匆忙的赶集人。
五月中旬,小麦渐黄,快午收了,赶集人买的最多的是农具。
您好啊老乡,向您打听个人,陈献璞,您还记得不?老太沉思了会儿,指向前方,那是东街上的人,不在好多年了。我说,是啊,若是健在,也该有八十岁高龄了。唉,老太一声叹息,他要是还在,我这条不灵便的老腿,早就……你还是到前面集市上去打听一下吧,好像家里没啥人了。我说,我知道,我就是想到他坟上去看一眼。
别了老太太,一下子就将自己淹没在赶集的人流里。修鞋摊,水果摊,小饭店,鞋帽店,我要找一个年岁稍大点的店主,方能打听得明白。一处鞋帽摊前,摊主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性,见我上前,便热情招呼,您要点什么,给你最好的质量,最便宜的价格。我拿了顶草帽,就要这个。她说,好的,我只收您十块,您看这做工,你看这质地,子贡山街上,没第二家能卖这个价。我说老板,您是本地人吗?她说是啊。嫁过来多少年了?她笑了,您问这个干啥?想打听个人,年岁太小的恐怕打听不出来,陈献璞,你知道这个人吗?女人难为情地笑笑,对不起,我嫁晚了。
邻近一家铺子前,有几个岁数大的人在闲聊,前去打听,一准有结果,但不想把一个离世多年的人,拿出来让这么多人议论。于是就在一处卖种子、农药的店铺前停足,向店主打听。主人五十岁模样,提到陈献璞,他想了想,说知道知道,是那个做学问搞文学的那个?我说是的,高大,斯文,戴着幅眼镜。你咋这样了解他呢?我说咱们是朋友。他来了精神,眼神亮亮的,看你这岁数,跟他相差至少有二十岁吧,也是朋友?我说,那也是朋友。
男子说,陈献璞是咱子贡山的名人,那时候我正读中学,呶,就是这子贡中学,还听过他的讲座呢。东街口是他们家老宅,没人,荒废了。我想知道他死后葬在哪?哦,他就葬在这子贡山上,沿路山行六七里,有一眼老泉,他葬在泉左,他老母亲葬在对面。你沿着山路,车可开到山下,那儿有个停车场,见人就打听,没有不知道老泉的。
谢过男子,就奔赴老泉而去,我太想去看看了,看看献璞长眠的地方。
山脚下一片空旷地带,上面铺了层细碎的青石沫儿,应该就是停车场了。有辆本地牌照的车停在那儿,显得孤零零的,显然它的主人进山里祭奠去了。停车场旁一个小水坑,周围红砖砌了一圈儿。不远处有几座坟,墓牌上写着逝者生卒年月,显然不是我要找的。转了几圈儿,也不见泉旁有献璞坟墓。就再往上走了走,一道山路口,见一骑电动三轮的青年,问他老泉在哪,他随手一指那小水坑,那就是。我愣住了,如果这就是老泉,那泉左泉右,前前,后后,一座坟也没有,哪里来的献璞之墓呢?看着青年尘土中一溜烟远去的背影,我着急了,脑门上沁出汗来。
远处山坡上,有一块块巴掌大的田块,都是山民们从杂乱的碎石堆里扒拉出来的。上面种的油菜都已成熟,也有的,收割完毕,晾晒在田里。一八十岁老翁,正弯腰收割着,人到近前,他都没有发现。听见我的问话,方抬起头来,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说,这子贡山下,好几处村子,你说的这个人,老泉旁边没有坟啊。摇了摇头。无奈的样子。临别时还给我指路,告诉我哪儿的山路好走,不会磕磕绊绊。谢了老翁继续往山上走,不能就这么算了。献璞,我一定要找到你。
八点到的山下,现在已经十点有余。太阳正毒,背上全是汗水。口干舌躁,煞是难耐。在一片杂䓍丛生的乱石滩前,遇到一个牧羊的汉子。听了我的困惑后,他随手往西南方向一指,你要找的老泉,该是那一处老泉吧。呶,顺着我手指的方向,那儿有棵大柳树,就奔那儿去,小心山上的野酸枣,扎身上,疼着呢。
希望顿时再次点燃。原来,子贡山上,老泉还不止一处。抱拳施礼,谢过汉子,就又奔着大柳树而去。路过一座座坟茔墓碑,穿过一片片野酸枣林,上上下下翻过数不清的陡坡石坎,脑门上的汗抹了一次又一次,没有看到一处明显的山泉。我真的有点累了,身累,心更累。献璞啊,你总是这样神秘,让人琢磨不透。想到你在世时的桩桩件件,才发现,你总是好把自己藏起来。你让我一顿好找!
想找个人问问,举目四望,了无人迹。不能再往上走了,往山下走,那儿或许还能遇见个人。正想着,见一条山道上,一辆三轮电动缓缓下去,我紧追上去,问道,老乡,您能告诉我老泉在哪个位置吗?三轮车主停下了,挠了下头,我虽是这地儿的人,可我最怕上山了,说实话哈,我一年也上不了两次山。老泉吗,你往那株松柏处寻。然后指着山下一汪水塘,看见没?那塘里的水,就是老泉流下的,顺着山涧水流往上找,尽头就是老泉。
听了满心欢喜,这会儿,老泉跑不了了。源水而上,追到了老泉的泉眼。可是四周无一处坟墓。这是怎么了到底?献璞你到底还要藏多久?!
不远处有棵杏树,杏子正成熟,一颗颗黄灿灿的,煞是诱人。树下一山民正在锤打晒干了的油菜,油菜粒哗啦啦随着锤打声落入垫在下面的塑料布上。见我到来,就热情地指着面前的一堆杏子,你吃啊,我家的,好着呢。我无心品杏,心里正急着呢。问他老泉的事。他说,这不是老泉,这叫女泉。女泉有水,流动,一直流到山下的塘里去,旁边半里地有眼老泉,你要找的可能是那个老泉,老泉有水,不流。
终于明白了。
就顺着杏树林主人的指点,奔着老泉而去。在一处坑塘口,见山下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一辆三轮电动车旁向我招手,好象还说了点什么。我想,可能是个看山的,怕我带火种?也不管她说的什么,就径直朝她的方向一溜烟的往山下跑。跑到近前,才发现,她车里满满的农家肥,开不动了,求我帮她推一把,搭把劲。我说,来吧,就要推车,她说,你一个不行,等会儿,还有两个人过来。
往北一看,果然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朝这边走来。三人推车,一人驾车,半里山路,一会儿就推上去了,停在我刚才路过的老塘口。三轮车主千恩万谢。我说,老泉在哪儿?她指着脚下的老塘口说,这就是啊。天呐,终于找到了。陈献璞的墓在哪个位置?顺着这塘口往上爬一个石坎,有块平地,那就是。对面是他母亲大人的坟墓。
我连说声谢字都来不及,忙着向石坎上爬去。果然有一块平地,上面油菜已被收割,仅留下秸杆和夹壳,散发着暖暖的太阳的气息。田块中间,一处绿荫荫的權木丛中,藏着个坟墓。拨开那丛浓密的權木,“长兄陈献璞之墓”赫然在目。左下是“小妹陈尧敬修”
献璞,我终于找到了你。二十年后,你我以这种方式面对。你长眠不语,我思绪翻滚,热泪涌流。找寻之心的急迫,让我竟来不及带上一束鲜花或半捆纸钱。我摘下帽子,屈膝下跪,给你行跪拜之礼。献璞兄,请受我一拜,请你给我一个答案,人世间的行色匆匆,你为什么不辞而别?你悄然无声地退出生命的赛道,隐退到这世界的一隅,你不冷清吗?你不孤独吗?你每天都还在听那不远处老汪湖的涛声吗?还有,近处子贡的晒书台,你还常去和孔子的弟子切磋吗?而现在,你陪母亲独守这一眼老泉,独享这阴阳两世的清爽,你好洒脱。
献璞墓前,我坐下来,坐在那片弥漫着太阳的温暖的气息的油菜荚壳上。我就这么久久地坐着,和阴阳相隔的人无声地交流。
献璞逝世后不久,宿州文学界以各种方式开展纪念活动,作协主席孟青禾和玉文兄主编的纪念文集《步履匆匆》收录了献璞生前的大量书信、诗作、散文小说等作品,还有当地文学界的纪念悼怀文章。我们都曾在文字里哭泣伤痛过。可是今天,玉文兄也随你而去,留下一块冰凉的墓碑,成为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眷恋。兄长们,也许你们真的累了,就长长地睡一觉,我会守候在你们身旁,我活着,你们就活着,让我代你们看这世上最后的风起云涌,人来人往。
离开老泉时,又想起了献璞兄的诗句:远来子贡何所赠,与君侧目西凌峰……献璞,我怎么觉得仍然没有找到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