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卢小鲜,对对对,我马上就到。您还要点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看到您下的单了,平台上,嗯嗯,没事,没事,我就是干这个的,不麻烦。您是我的衣食父母,是我得感谢您才是。
卢小鲜骑上美团电动送餐车,钻过小区门前圆头圆脑的一排石头墩子,一溜无烟,悄没声地消失在人丛里。
这个暑假让卢小鲜最大的体会就是,她不能随便说话,因为许多不是太好的事情,都因为她这张嘴,而得以应验。奶奶给她的结论是,乌鸦嘴不能随便张嘴就说话,要过过脑子。奶奶教诲之后,卢小鲜觉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是过过脑子的,让她有种君无戏言的崇高感。同时她又问自己,难道我就是像人们说的古代皇帝——金口玉言?
已经是华灯初上。小城的夜生活,和白天从来就没什么明显的界限,只是多了层夜幕,催开了一片霓虹而已。在这个忙碌的小地方,不管是在哪里,只要是看到人,就都是行色匆匆的。那些年老的退休了的老头老太,是没有可能呆在家里享清福的。你以为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就可以喘几口气,歇歇脚,独享晚年生活?得给儿女们接送孩子。刚从学校里接到人,又要往兴趣班,补习班,提高班,等等各种各样的班里送。鬼知道能不能学到点什么,反正人家的孩子都送去了,咱不能落在起跑线上。正当盛年的人们,更没有停下来的理由。骑电动车的一手握把,一手往嘴里塞着吃食,往单位、往工地、往工场、往挣钱的地方跑。这是每一个早晨都能看到的景观。开车的也往往是边开车,边吸纸杯牛奶,忙着赶时间,好像要去抢什么,去晚了,就会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至于卢小鲜,就比任何人都要忙碌。她嚼着杂粮煎饼(煎饼果子),边骑行,边翻手机查看客户的地址,眼神一会儿路上、一会儿屏上,还要瞅着别被交警给抓个正着。交警已经抓着一回了, 她被那个瘦高个年轻交警狠狠地训了一顿:安全,安全 ,挣钱不要命了! 咋不要命,挣钱不就是要让这条小命活得更好?!要是下学期不交学费,要是我奶奶不生这慢性气喘的老病,你以为姑奶奶愿意夜猫子似的满街蹿?八抬大轿都甭想抬得动我。当然,要是我有一个得力的爸爸,那就另当别论了,瞧我这破嘴,提什么爸爸。唉,提了又怎样,他又不欠我的,他欠我妈的……他要是真欠我的,我会这么拼?大太阳底下,焦头烂额的,我不知道躺在空调房里看着书本查着资料写毕业论文舒坦?面对交警,她嘴里说着谢谢,心里却暗暗骂道:凶得那样,祝你一辈子找不着媳妇,让你老爸有子无孙,气死他!
如果把这个暑假比作一架织机,那么卢小鲜无疑就是这个织机上的穿梭。她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晴天雨天、白天黑夜,只有店家客户、店家客户、店家客户,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可别嫌我啰嗦,有的客户说三遍都没用。手机又响。我是卢小鲜,嗯嗯,好的,好的,平台上我已接单,十五分钟,准给你送到,你稍等。手机不停地响,不停地有客户订餐。卢小鲜在晚上十二点之前没有休息的可能。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在那么晚的时候还在接连不断地下单。也许是夜生活掏空了那些人的肠胃吧,需要填充。睡个懒觉确定是幻想,比实现全民共同富裕的伟大理想还不容易。早上大多是五点起床,这样一天下来,吃喝拉撒算在一起,也不过五个小时。卢小鲜感觉比她高三那年临近高考的百天冲刺还要紧张,但不同的是,她并不觉得累。暑假一到来,每天连轴转,人都晒黑了。奶奶说她人也瘦了一圈了,可她就是不觉得累,可能是每天立竿见影的收入,让她那颗小小的脑袋兴奋,因为这些收入,她可以不为下学期的学费发愁,奶奶也不会愁眉紧锁,最主要的是,她不再需要爸爸和妈妈的施舍。
爸妈在卢小鲜十一岁那年离的婚。是爸爸对不起妈妈,他在外面有人了。那一年,小鲜刚刚初一。爸指着妈妈问卢小鲜,跟她还是跟我?妈妈冤屈得像窦娥,不声不响,默默流泪。尽管爸爸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很让小鲜不屑,但还是压住心中的怒火。他恨爸爸,怨妈妈。恨爸爸的无情无义,怨妈妈像个家奴,没一点反抗精神,但她又不知道该怎样帮妈妈。她看都不看爸爸一眼,掷地有地声地说,你们我谁也不跟,我跟我奶奶。小鲜说,我十一了,很快我就能养活我自己。过几年,我长大了,我会照顾奶奶,你们放心吧,该离离,寻找你们的幸福生活去吧。咣当一声,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奶奶强忍着泪,手指着儿子卢荟,散了也好,早散晚散,可不都得散,作孽呀,你跟你那早死的爹,真是没错种,你咋就不怕报应呢!
卢小鲜的电动美团送餐车经过街角交警岗亭的时候,按了下喇叭。瘦高个以为是给他打招呼,就笔挺地站立,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搭在额眉上,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逗你玩呢,懂不懂这叫挑衅?卢小鲜在心里暗笑,她觉得自己有点小坏。你以为你那个军礼挺帅的?哼,在我看来就是傻冒。不过这次卢小鲜没看手机,也没有做其它任何影响安全的不靠谱的事,反正,原则就是,我挑衅了你,又让你抓不住任何把柄,看你还凶不凶,再凶,哼!就在她得意忘形的一刹那,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从她身后传来,卢小鲜紧急刹车,电动送餐车瞬间摔倒,不过人没倒下,她的右腿稳稳地杵在地上。驾驶位窗玻璃缓缓沉下,露出一张女人的脸,杏眼,桃腮,眉眼间透着藏不住的妩媚,张嘴就没有好听的话:骑个车还三心二意的,你爸没教你怎么走路啊!卢小鲜扭头一看,不由怔住了,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哪儿都有你,便随口回道,我爸还真没教过我。在我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我爸就跟着一个老尼姑跑了。
二、
桃腮女人仔细一打量,一脸的惊奇,卢小鲜,怎么是你?你怎么干这个?我怎么不能干这个,干这个不偷不抢,不丢人。劳动光荣的道理不懂吗?没爹没妈的孩子哪个不是打不死的小强,你别小看我。
几句话把桃腮女人噎得直翻眼珠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频繁互动,没几个回合,瘦高个就过来了。打量了两个人,觉得奇怪,不像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你们认识?卢小鲜说,不认识,永远不可能认识。桃腮女人一脸的尴尬,就说,我带着这孩子医院里做个检查吧,别摔坏了。卢小鲜说,本姑娘结实着呢,摔不死,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连刮蹭也算不上。瘦高个帮着卢小鲜扶起电动车,可惜了几份热乎乎的美餐,还透着香气呢。桃腮女人真是聪明,立马听出了交警的意思,从车上的皮包里掏出一叠现钞来,你给这孩子,算是对损失的一点补偿吧。瘦高个把钱转手递给卢小鲜。卢小鲜随手接过,在手里掂了掂,眼瞅着那钱,真不少啊,我的车轱辘转一礼拜,不,转一暑假,恐怕也赚不了这么多。可是,当卢小鲜说到“可是”二字的时候,她把手里的钞票攥成一团,往桃腮女人的车窗里狠狠一扔,我的损失,你赔不起,一辈子你也赔不起。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完,推着电动车转到街角,在一家店面前的台阶上坐下了。
瘦高个之前就对现场拍了照,又向桃腮女人要了车辆信息及联系电话。你们的关系好象很特殊?可不是吗,这孩子,我老公的女儿。我们是二婚。倔呀这丫头,这些年,他爸给她的钱,一分都没要过,她这是在折磨我们。说着,桃腮女人的腮边竟真的挂着一颗泪来。瘦高个说,你先回吧,有事再联系你。瘦高个转身走到卢小鲜的身边。卢小鲜的坚强都是装出来的,当她在台阶上坐下来的时候,一种惊魂未定的感觉突然从心中袭来,让她窒息。她有点想哭,她告诉自己,卢小鲜,你是个女孩,你可以哭的,没必要假装坚强。但她找不出理由。她就这样大口喘着气,铁青着脸。瘦高个在台阶上就近坐了下来,还委屈呢?你的车轮子越过白实线,蹿到机动车道上来了,才引起后车一连串的反应。幸亏没事,出事就不是你小小年纪能够承受的。卢小鲜转过脸,仰视着瘦高个,你还教训我,不都是因为你!因为我?瘦高个指着自己的鼻子尖,你们俩的事怎么怪罪到我头上来了?卢小鲜苦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你那个军礼挺帅的?就它惹的祸!瘦高个更加的摸不着头脑,那个动作是我的职业礼仪,也是对你那一声问候的回应,我有什么错吗?卢小鲜急眼了,心想,你这个木头脑瓜子,你当我是在向你问候?我那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只是你没看懂。
挑衅我?瘦高个更加的一头雾水。不好好的送你的外卖,你挑衅我做什么?瘦高个觉得这个个头不高却满脑袋怪主意的小丫头真的好难琢磨。卢小鲜接着埋怨,谁让你每次都那么凶?人民警察都你这态度?你破坏了警察在我心中的高大形象,就这一次没凶,还让我分了神,又遇到那个扫把星,反正,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别指望我有好心情。瘦高个简直不知道该怎样与卢小鲜交流,他只好笑了笑,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你请原谅,我力求把工作做到更好。
卢小鲜撇着嘴,一副不屑的表情。正要说点什么,电话响了。卢小鲜看也不看,就回了起来,我是卢小鲜,你的快餐马上就到,请你稍等。那边一个低沉的男中音传过来,我不要什么外卖,我是你爸,卢小鲜,你没事吧?别送外卖了,马上回家,让我看看。
三、
爸,卢小鲜在心里叫了一声。她叫的不是给自己打电话的这个人,而仅仅是一个称呼。好奇怪,这个称呼如此陌生。算起来,差不多十年,没有从自己的口中喊出这个称呼了,还依稀记得小时候依偎在爸爸怀里的情景,她仰着头,看着爸爸,就象看着自己的整个天空。这片天空是没有雨雪的,永远是一片蔚蓝,永远阳光灿烂。她可以在这片天空里快乐地翱翔,可以追逐每一片云朵,可以和每一只快乐的小鸟对话,听它们的喜怒哀乐,为它们牵肠挂肚。可是有一天,一个杏眼桃腮的女巫婆伸出她的利爪,撕破了这片天空,于是乌云密布,雷电接踵而至。从此再也没有白云朵朵,没有阳光灿烂。卢小鲜挂断了爸爸的电话。这十年之中,她和爸很少联系,早已形同陌路。卢小鲜对爸爸的恨,是从杏眼桃腮的妖婆开始的。爸爸是公司里的部门经理,能力强,工作出色,公司上上下下对他总是另眼相看,别人签不下来的单,只要他一出面,马到成功。大家都认为他前途无量。奶奶和妈妈也把他当作家里的靠山。那时的家,如此温暖。想着,卢小鲜脸上满满的幸福。职位的晋升,业务的增加,爸出差的机会渐渐多起来。经理助理李冉,就像影子一样随时出现在爸爸左右。日久生情,在爸爸心里,那个本该属于妈妈的空间,悄悄的,不知不觉地被这个杏眼桃腮的妩媚女人替代。
第一次见到李冉的时候,卢小鲜觉得她是好漂亮的姐姐。是的,真的很美。杏眼,桃腮,唇红齿白。蓬松的卷发下面是一张如此妩媚、骄美的脸。身段呢,凸凹有致,让男人见着会脸红。特别是那双杏眼,毛乎乎的,简直就是语文老师嘴上的水波潋滟,只要睁开,别管那睫毛动与不动,都能和你说话。整个给人感觉就两个字:精致。卢小鲜把自己十年人生中所经历过的一切女人想了个遍,也找不出第二个与李冉媲美。卢小鲜傻傻地想,这个漂亮的李冉姐姐,要是咱们家的一员该多好啊,走在街上,走在巷口,谁不羡慕我。那次,在小区的大门口,卢小鲜看见李冉坐在爸爸的副驾上,把一瓣刚剥好的桔子,轻轻送到爸爸嘴里,温柔细致如照顾一个孩子。当爸爸轻轻咀嚼那瓣桔子的时候,李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仿佛比吃到自己嘴里还甜蜜。那种甜蜜,妈妈也曾有过。卢小鲜觉得,这种甜蜜,只属于妈妈,她怎么可以这样笑,这样幸福,这样甜蜜,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疼得她蜷缩了一下身子,这简直是亵渎!卢小鲜觉得心底里那片最圣洁的地方被一个不讲卫生的邋遢人弄脏了,这个人就是李冉。原来她不是什么让人赏心悦目的美神,只是一个盗贼,她抢走了妈妈的爱人,抢走了我的爸爸,抢走了奶奶这些年苦心孤诣辛苦营造的家。她象一个恶作剧的坏孩子,她的指头一动,这个家便支离破碎,每一个人都伤得面目全非,唯独她是赢家。
卢小鲜曾问过奶奶,爸爸决定要放弃妈妈的时候,有没有征求过你的意见。奶奶说,儿大不由娘,这话你听说过吧。天要下雨,你爸要离婚,随他去吧。我就是拿命给他拼,他也离不开那个狐狸精。不明不白的,让你妈跟着活受罪,长痛不如短痛。唉,这都是命。孩子,咱争口气,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不教人家看咱的笑话。卢小鲜知道,爸爸的决定没人能改变,那一刻她觉得特别对不起妈妈,仿佛做了坏事的不是爸爸,而是自己。妈妈含辛茹苦养自己这些年,落难的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力增援。卢小鲜想,自己要是个男孩子或许会好点,伸出有力的拳头,在李冉面前晃一晃,也许她能知难而退,这样就能保卫家庭,保卫妈妈,保卫幸福。一切幸福和安全,都在拳头挥动的范围之内,可是自己是个女孩,只会哭泣,只会流泪。那时卢小鲜曾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坚强,描龙画凤、花枝乱颤的,只是想凭色相勾引男人,那是世界上最无能又无耻的做法。卢小鲜剪了个短发,从此不脂不粉。 大二那年,有个叫吕二果的傻小子,在七夕那天竟然送了支口红给她,还说什么限量版的,名贵着呢。你猜卢小鲜怎么说?她说,口红是支好口红,可本少爷用不着。拿回家送你妈得了。你看我浑身上下,哪还有一点女人味,别打我的主意,离远点,滚蛋!从此一个小道消息在管理学系不胫而走:卢小鲜性取向有问题!
四、
到底有没有问题,只有卢小鲜自己最清楚。有时候她问自已,卢小鲜,你个傻瓜,难道你真的有问题吗?节日里那么耀眼的玫瑰,你不眼红?那么多同系的男男女女出双入对,你不眼热?花前月下,那四片热唇沾在一起,尽情忘我的热吻,你不心动?卢小鲜告诉自己,没有,真的没有。尽管这个答案让自己多多少少有点扫兴,但这就是答案,真实的答案。她可以骗别人,但永远骗不了自己。那次她去见妈妈,妈妈告诉她,鲜儿,你也不小了,遇见合适的,就谈一个吧。将来毕业了,走到社会上,更难找。只要人合适,老实,能把你带一辈子就成。也别管人家穷富,别分什么丑俊,老实就成。那一刻卢小鲜真的领会了妈妈的中心思想,老实,一辈子不离不弃,这是核心价值观,其它的无所谓。这是切身体会。一个人,受到多大的伤害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卢小鲜趴在妈妈的肩上,放心妈,我要是找的话,我会听你的。也许是目前看来,卢小鲜还无暇顾及个人情感的问题,反正她就是没对哪个男孩子动过心思。不过,不过,最近倒是有点不对劲,那个瘦高个,对自己那么凶,我怎么一点也不烦他呢?
奶奶电话卢小鲜回家吃个饭。刚到楼下,见爸爸的车停在车位上。爸的车永远不能规规矩矩地停在停车线内,他老是出格。爸来了,李冉一定是把今天路上的事告诉爸了,这是卢小鲜最直接的判断。寻思着他来又能怎样,不过猫哭耗子假装慈悲罢了,他真正关心的人,是那个杏眼桃腮的李冉。正想着,李冉就从客厅里迎了出来,小鲜回来了,我和你爸专程来看看你,还好吧?好的狠,卢小鲜还没那么骄气。卢小鲜目不斜视,行走如风。卢荟假装责备地说,怎么和你姨说话的,没大没小的,不是怕你有个什么事儿吗?你以为她愿意来看你的白眼?爱看不看,不怕白眼就呆在这儿,怕,走远点,没人留着你。说着,把客厅沙发上两箱营养品扔到门外。卢荟发怒了,卢小鲜,过分了啊!是的,我过分了,我过分得抛妻离子,我过分得家破人亡!我过分得七十岁老娘都不管不顾!你这个鬼迷心窍的卢荟!卢荟气得脸色涨红,冲过去抡起巴掌就打,李冉急步冲过去阻拦,结果,结结实实地挨在了脑袋上。奶奶过来,在李冉的脑袋上轻轻柔搓着,你最大的本事就是会打人,从来不知道坐下来和孩子好好说句话,你看有几个你这么当爹的?
卢小鲜就知道回家来会有这么一场大战,一路上她几次告诫自己,奶奶的电话,就是在告诉她,家里来人了。回见的时候一定要息怒、息怒,要忍住,要沉得住气,你已经不是小孩子,这个暑候之后你就是大四,面临毕业,走向社会,社会,才是你耍横的所在,有本事,那时候使。但是看见父亲和李冉在一起,无名的火就不打一处来。卢小鲜也分明知道,不管是路上交通事故的事情,还是今天李冉登门看望,错都不在李冉,但是,她李冉就是有天大的优点,我都无法向她妥协,无法认可,否则就是对妈妈最大的背叛。想起妈妈,卢小鲜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但没有,因为鼻子酸了,眼睛没酸,不但不酸,反而还比较干涩,她揉了揉眼睛,好吧,你们折腾吧,你们不走,我走!奶奶在后面喊,你还没吃饭呢,吃一口啊!甭管她,卢小鲜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我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倔种!
五、
上天告诉我们,有些父子就是仇人,因为要寻上世的仇,所以才被上天安排在一个家庭里,民间把这种关系说成是讨债的,想让他们将恩仇泯在一笑间。有些仇人经一世的淬炼,在亲情的浸泡下,让你恩仇不分,最终转仇为恩,生死相守,但卢小鲜和卢荟不在此列。也许她们是前世的冤家。卢小鲜跑出家门的时候,就已决定,要去看妈妈。她想妈妈。忙碌,让她差不多快一个月没见着妈妈了。上次相见还是刚放暑假的时候,放下行李,在奶奶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要去见我妈。奶奶说,闺女就是跟妈妈亲。卢小鲜说,奶奶,你也是我妈,是我老妈,笑着跑出去了。奶奶摸了摸刚被亲过的额头,自言自语,还老妈,老妈子还差不多,你啥时候让人省过心。
卢小鲜的电动车经过交通岗亭的时候,不自觉地往那儿多看了两眼,又故意多按了几下喇叭。咦,人呢,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岗啊,她心里顷刻间有种难言的失落。当她转过岗亭的时候,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眼睛里,笑容立刻就填满她的眼角,瘦高个!是瘦高个,他正扶着一位老太太,缓慢地走过斑马线。这是谁家的老人啊,这么晚了一个人出门,也没个家人照应着,现在的人啊。想着就行到了斑马线前,照例,她又按了下喇叭,酷酷地面无表情地看着瘦高个。瘦高个双手扶着老太太,还她一个微笑。当卢小鲜过了斑马线在非机动车道上一路狂奔的时候,瘦高个的这个笑让她不舒服了。因为在她看来,这个笑不深不浅,不浓不淡,似笑非笑,若无若有,让你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大个子,卢小鲜在心里大声质问,难道我卢小鲜就不值得你笑得深情一点吗?!你这是在搪塞,在糊弄,在轻视,我卢小鲜以后再答理你,我就,我就不是卢小鲜!
拐进一个偏僻的小区,卢小鲜的心就开始疼痛起来,琼斯花园,地处城郊,物业徒有其名,脏乱差,大门口门卫形同虚设,什么人都可以进进出出,无人过问。虽叫花园,花没见一朵,绿植也就稀疏几棵,管理上无人过问,收费可是认认真真。卢小鲜骂道,什么琼斯花园,穷死化缘还差不多。住在这里的业主大都拆迁还原户,道道地地的社会底层。卢小鲜想到了住在这里的妈妈。和父亲离婚之后,妈妈一个人租住在一间棚户区廉价的出租屋里。一个人孤苦无依地度日,厂里效益不好,她就打零工,将节省下来的血汗钱转给小鲜当生活费。奶奶数次去接她回家住,那时父亲和李冉已别有新房另有家。可是妈妈就是不同意。妈妈比想象的要坚强,她不想让谁可怜她,与其那样,倒不如让她去死。婆媳一场,奶奶是真的心疼妈妈,就劝妈妈往前再走一步,遇到合适的,再成个家,好歹也有个人照应。可是妈妈还没有从伤痛中走出来,死活不同意,这样一直到前年,小鲜要上大学了,要远走高飞,离开家乡,她才有另结新缘的想法。妈妈说,我不能总让小鲜牵挂着,我得让小鲜放心。许是善有善报吧,妈妈遇见一个活到四十多岁还单着的叔叔,他叫杨有厚。杨叔叔说起来,干的就是农民工的活,建筑工地的钢筋工。虽然很辛苦,但收入很可观,每天有三、四百的进项。中年娶妻的他对妈妈照顾得特别好,懂得珍惜妈妈,心疼妈妈。吃穿用各方面都是紧着妈妈齐。所以在这一点上,卢小鲜是感激杨叔叔的。每次来看妈妈,那小嘴儿可真够甜的,叔叔长叔叔短,把老实巴交的杨有厚喊得吃了蜜似的甜。最让杨叔叔感到甜蜜幸福的,是一年后妈妈又给杨叔叔生了个儿子——杨家厚。小鲜看得出来,家厚小弟的出现,杨叔叔换了个人似的,每天劲头十足,脚底下像安了个弹簧。
门铃响了之后妈妈就给小鲜开门。一见妈妈,卢小鲜不管不顾地就扑上去紧紧抱住,妈,我想死你了,真的好想你。卢小鲜的下巴搭在妈妈的左肩上,她闻到了熟悉的妈妈的味道。多么熟悉的幸福的味道,妈,你知道吗,你的女儿每天都承受着生活的委屈,因为没有妈妈,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委屈。可是,一想到你,所有的委屈又都变成了动力。妈,你放心,我挺 得住。想到委倔这个字眼的时候,卢小鲜差一点就掉下泪来了,可是她没有泪,她觉得眼睛好干涩好干涩。她又挺住了。好了小鲜,你酸不酸,妈妈推开小鲜,母女俩四目相对,妈妈双手捏着小鲜的两个脸蛋儿,我的闺女就是结实。小鲜有点小恼,又不是儿子,有你这么夸人的吗?是不是你女儿长得不够漂亮啊?哪有啊,我的小鲜怎么会不漂亮,在妈妈心里,每一个女儿都是最漂亮的。行了妈,发现你说话都带着点儿哲理,真是活明白了。母女俩就这么逗着乐。卢小鲜只有在妈妈面前才能找到家的感觉,才敢撒骄,才觉得自己是谁谁的宝贝女儿。奶奶也爱她,但奶奶的眼里充满忧伤,满是忧郁,满是对小鲜的歉疚,让人无法活泼。
卢小鲜望着妈妈,想起之前和爸爸一个家时候。两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说散就散了呢?当初的海誓山盟呢?当初的信誓旦旦呢?人是多么有情又多么无情的物种,多么崇高又多么卑微,他们一同走着一条路,他们曾经是相亲相爱的,如果没有李冉的出现,我们到现在,仍然是相样相爱的一家人,如果没有爸爸出色的业绩,如果没有部门经理的职位,也许李冉就会和另外一个什么男人厮混在一起,与我们何干,我们仍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可是,生活中没有什么可是,也没有如果,只有冰冷的现实,它硬塞给你,让你无法拒绝。因为这份生活,只属于你,给不了别人。卢小鲜不知道,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她是那两个走了错路的人错误的产物吗?如果是,我活着的理由是什么呢?是他们的不求而得,是个意外,而不是他们孜孜以求的宝贝,我就是个无中生有的东西。卢小鲜无法再想下去。这个世界的因果已经在宿命中拟定,任何人不得更改。
卢小鲜想开心点,忘却那些烦心事。她不愿妈妈看出她的不快乐。家厚呢妈,这小家伙今天怎么没大哭大闹?在房间里睡觉呢,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呀,能睡二十五小时。妈妈在厨房里想再加两个菜,等会儿叔叔回来一块儿吃。卢小鲜轻开房门,看见家厚睡在大床旁边自己的小床上,安澜静谧,像一幅画。那时的我应该也有一个这样的幼年,我安全地睡在妈妈的身边。不管外面的风吹雨啸,我就那么幸福着,这是属于每一个孩子的幸福,可是你要长大,长成一个很大、很大的大人,要承受这个世界上的风雨,还要你高昂着头,不得躲避。卢小鲜看着小小的杨家厚,弟弟呀,你是个男丁,你必须接受这个世界给你的风雨,快快长大吧,你要长成姐姐的保护神,有你在姐姐身边,这个世界的一切风雨都会绕开。卢小鲜把两手掐在家厚的两边腋下,费劲地将他抱起,嘴里嘟囔着,你不是千金小姐,你是个千斤大爷。咋这么沉呢,都是吃啥长的呀?小家厚长得双眼叠皮,慈眉善目,象个小款的弥勒佛。睁眼见是姐姐,就是一个甜甜的笑。小鲜就在弟弟肉嘟嘟的粉脸上狠狠地亲上一口。正逗着,杨有厚提着什么东西推门进来。小鲜来啦,你妈给我说了,我又给你带了份紫燕百味鸡,还有卤江南,都是名卤,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卢小鲜抱着家厚走到客厅里来,叔叔买的姐姐当然喜欢喽,是不是啊我的保护神。保护神?杨有厚不解就问了句。她跟她弟逗着玩儿呢。妈妈解释着,然后看了一眼朴实敦厚的杨有厚,眼里是满满的依赖和安全感。
六、
卢小鲜能看出妈妈眼中的幸福。也许之前和爸爸的婚姻真的就是个错误。因为她从没见妈妈这样开心过。她看见妈妈比以前似乎也讲究了许多,头发梳得很有形,虽然有个孩子缠手,忙里忙外的,却一丝不乱,衣着也比之前合身,得体,这样一个衣着得体的中年女人,风韵仍在她的举手投足间挥洒,让你不得不承认,女人,妩媚一点会更象女人。也许正是这一点,才使得杨叔围着妈妈,象个驼螺似的乐此不疲。如果说现在的妈妈活在幸福中,那么之前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有没有过幸福?那时的妈妈也许不解风情,无论怎么打扮,爸爸都很难多看她一眼,那么他们的婚姻一路支撑下来靠的是什么?说话间一桌丰盛的菜就摆上餐厅,柔和的吊灯光照耀着这个其乐融融的小餐桌。卢小鲜举起饮料杯的时候,瘦高个神一样地出现在她的杯子里,在她眼前晃荡,那个似笑非笑若无若有的表情,久久不去,俨然是一种挑衅。大个子,谁让你跑进来的,你这个浑蛋,你让我的心情乱七八糟,你摊上事了!
卢小鲜很晚才回到奶奶家。回来的时候奶奶半眯着眼在灯下等她。听到门响,奶奶说,去你妈那儿了?卢小鲜嗯了一声。奶奶接着问,你那个小弟,叫什么来着,家厚是吧,该长胖了,唉,人家老杨家有福啊。你那个李冉阿姨,跟你爸结婚这都几年了,肚子也没见大过一回,生男生女的,你倒是生一个呀,这不是成心要断我们老卢家的后吗。断后?卢小鲜不乐意了,我不是老卢家的后呀,奶奶你这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奶奶一下子醒过来,没有没有,我是说,你毕竟是个女娃,看你妈,刚到那老杨家,没出一年,就生出个男娃来,你说这是不是命?奶奶你满脑子封建思想,不跟你聊了,我要睡觉,明儿还得早起呢。
说早起,可到九点了卢小鲜才起床。如果不是手机平台提示铃声,天知道她要睡到什么时候。不过,这也是卢小鲜整个暑假里第一次睡懒觉。在学校里,周末她可是从来不早起的,那些看起来很勤奋的大学生,周末从来没放纵过,去听某教授的什么什么讲座,去参加学校的什么什么公益活动,去找个可意男生跑到校园角落里谈恋爱。我才没那么傻呢。最对得起自己的事情就是睡个赖觉,把高中三年失去的睡眠夺回来。往往是人家的各种活动都结束了,回到宿舍里来,她卢小鲜还睡得昏天暗地的。室友们都活得比她神气,有的腋下挟着讲座记录,有的嘴里衔着支半死不活的红玫瑰,没有一个不是在向卢小鲜炫耀。有什么呀,不就是听节讲座吗?本尊也可以去听,有什么呀,本少爷也可以去一场恋爱。告诉你们,有一天,我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羡慕死你们。
也会有人跟卢小鲜谈恋爱?室友霍元元就露出鄙夷的神色。而蒋莉莉在这时候却又旧事重提:卢小鲜,你倒底存不存在性取向问题?这回儿卢小鲜是真的恼了,问题你个头,直接将一把晒衣服的架子扔了过去。这回儿真是祸闯大了,蒋莉莉被砸得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于是就追到卢小鲜的床铺上来,扭打在一起,一开始也没谁过来拉架,认为两个小女生,再能打又能怎么着。没想到越打越是起劲,蒋莉莉看着就袅袅娜娜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斗得过身强力猛的卢小鲜,内衣被撕掉了半边,下身内裤也被卢小鲜扯掉了,幸亏这是在女生宿舍。眼看着蒋莉莉越来越出丑,另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终于害怕了,过来把这两个缠在一起的肉蒲团硬生生扯开。蒋莉莉只顾喘着粗气,回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沉默寡言地瘫在地板上。卢小鲜站在几个人中间,一只脚搭在床沿上,声音不阴不阳地说,告诉你,在下性取向没问题,今后肯定会找男人,但我不会骗男人。她从蒋莉莉的胸罩上扯出两坨软乎乎的东西,扔在她脑门上,所谓的前凸后翘,所谓的女人魅力,也不过是几坨海绵而已,竟然有傻小子还乐得屁颠屁颠地跟着你转,他真是瞎了眼了。蒋莉莉终于开了口说话,卢小鲜,我跟你没完,你等着。
几个人都算聪明,宿舍里翻江倒海一场大战,竟然没让宿管员看穿,也没让辅导员知道。就这样又到周末,卢小鲜终于等来了属于她的挑战书:卢小鲜,有胆子周日上午十一点半,蓝夜酒吧见。卢小鲜回了四个字:随时奉陪!在卢小鲜看来,这无疑是一场决斗,她蒋莉莉不是让我等着吗,好啊,我来了。卢小鲜掐准时间,单刀赴会,感觉有点受命亲征的悲壮。看来我卢小鲜的确是长大了,长大到一个人可以行走江湖,可以仗剑天涯,尽而成为她们管理系的江湖女侠!她到蓝夜酒吧的时候,里面难得见到几个人,冷清得虽在夏天也让人发抖。正迟疑中,一个包间的门推开了。蒋莉莉走出来,站在门的右首,做了个“请吧”的姿势。
卢小鲜缓步进入。然后门关上,灯点亮。顷刻间,昏昧的光线变得如此暧昧,也变得如此温馨,哪儿有一点沙场争战生死决斗的血腥与残酷。小茶几上放着几瓶伏特加,还有苏打水和百利甜酒。而在这时,霍元元已将一瓶伏特加斟满了三个杯子。蒋莉莉说,今天,咱们啥也甭说,就喝酒。卢小鲜想,这就干上了,不就是比喝酒吗,喝的是毒药都奉陪到底。一声不言语,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霍元元和蒋莉莉跟着也喝完了第一杯。接着第二杯,第三杯。这哪里是喝,简直就是往下倒!热烈滚烫的液体火焰在三个喉咙口发出咕咚咕咚的回响,然后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个柔软的温暖的穹隆形的灶堂,在里面剧烈燃烧,在三副年轻的脸庞上烧出了晚霞和朝晖。这把火还在燃烧,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熊熊不息,猎猎作响,烧着三具年轻的躯体,让那身体里每一根原本崩紧的东西松弛下来,原本高昂的姿态松懈下来,原来曲张完美的身体松垮下来,原本婷婷玉立到摇摇晃晃到一屁股重重地摔到椅子上。让每一个口齿伶俐的嘴巴变得嘟嘟囔囔没完没了还刹不住车。
七、
卢小鲜照例还是先说话,你看……你看……我们仨这副熊样,哪里……哪里还有一点爷们的样,还他妈不如……没等卢小鲜说完,霍元元就接下了,我们仨,本也就不,不是什么爷们,我们是仨妖精,你见着没,我是说,隔壁文学系那帮孙子,见咱们衣服里的海绵宝宝,多像饿婴见着了橡胶奶嘴,眼里都他妈滴血 ,做女人真爽,海绵宝宝真是个好东西,发明女人胸罩的人,我们全体女人都得感谢他,应该获得诺贝尔挑逗奖,那一帮色鬼,被咱迷得,跟咱屁股后面打圈圈,象一群苍蝇。蒋莉莉说,元元你说的不对,卢小鲜不是妖精,她是斗士,是孙悟空,是妖精的克星。卢小鲜说,我就是孙悟空,看着谁不顺眼就想盘他。蒋莉莉说,虐待狂啊你,说说看,你最想盘谁?卢小鲜说,我最想盘的人,我不告诉你,不告诉你是李冉。李冉?李冉哪个系的?霍元元穷追不舍。是我爸系的。卢小鲜不无戏弄地瞧着霍元元。没听说过这个系。好象不是咱们学院的吧?卢小鲜得意了,没听说过吧,她是我小妈,你有小妈吗?
还真没有,霍元元无聊地挠了挠后脑勺,我说卢小鲜你们家真是富呀,妈都好几个,还分大论小的,我们家可是惨了,一个妈还有一天没一天的,人家都是怕妈找不着娃,咱们家可好,经常孩子找不着妈,是不是看我花钱多了躲着我呢?反正她也知道,我找她除了要责,也没二事。蒋莉莉,再说说你妈吧,她怎么样?蒋莉莉没答理她,把苏打水递给卢小鲜,然后又递百利甜酒,反反复复苏打水百利甜酒、苏打水百利甜酒,再问卢小鲜,之前,你都说的啥呀糊里糊涂的?唉,卢小鲜说,家门不幸,家丑不可外扬,家里事咱也管不着,人呐,都他妈朝三暮四的,谁能爱着谁一辈子,都是骗人的。我再不相信什么爱情了,成家,结婚,不过是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别说得那么崇高,全是忽悠人,只有傻子才当真。你当真,你就输了。
这时卢小鲜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今天咱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喝了这么多的黄汤子,整个肠子都快烧着了,现在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咱得说道说道。咳……咳……,蒋莉莉清了清嗓子,是该说道说道,今天咱们请卢小鲜到蓝夜来,是想陪罪,今晚的蓝夜,不是鸿门宴,的确是陪罪……这最后,我再自罚一杯,那天,我真的太口无遮拦,多有得罪了,请小鲜大侠大人有大量,别拿我的话当回儿事,就当是……蒋莉莉还没说完,霍元元就接过来,就当是个屁,把它放了吧。卢小鲜笑起来。蒋莉莉说,就当它是一阵风,就当你没听见,说着,竟掉下泪来,而且越流越多,如梨花带雨,看着着实让人怜惜。卢小鲜拿指头揩掉蒋莉莉鼻翼上的泪水,行了,那些个嘴里衔着橡胶奶嘴的色狼们不在,谁心疼你呀,别哭了。三个人拥抱在一起。没一会儿功夫,卢小鲜就把霍元元和蒋莉莉从左右腋窝下推了出去,你们看,你们看,像个什么样子,把我当妈了不是?你们俩可真会找享受。蒋莉莉说,我要有你这么一年轻的妈,还不把我给整死,我才不要呢。我要我要,霍元元抢着说,我要有小鲜这么一英勇无敌的小妈,那我就是咱们管理系的一小太妹,有人罩着就是好。打住打住,卢小鲜说,别给我提什么小妈,真是哪壶不开你专提哪壶。三个人顿时都沉默起来。霍元元突然对卢小鲜说,你知道吗小鲜,我和蒋莉莉吃过吕二果的请,可舍得花钱了,要什么点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卢小鲜说,不想知道。蒋莉莉说,吕二果请我们俩是为了你啊!卢小鲜把笑僵在嘴唇上,为我怎么不请我,却把你二位给请了?霍元元说,人家走的是迂回路线,先把我们俩搞定,因为我俩是你闺蜜,然后我们仨围而攻之,一举把你拿下,到那时,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吕太太了……没说完,卢小鲜就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给吕二果定了性:他欠揍!
其实吕二果还真不怕揍,这不,虽在暑期,吕二果还是追到卢小鲜的美团外卖送餐车前。其实在吕二果之前,霍元元和蒋莉莉也想找卢小鲜,因为她们要做一个暑期社会实践活动的调查报告。不过卢小鲜的回绝可谓干净利落:本姑娘能力所限,概不接待。霍元元厚着脸皮说,咱不用你接待,咱可以住酒店,咱可以伙食自理,只要您老人家在百忙之中抽点时间,把你们家乡的好玩的地方陪咱姐儿俩玩玩,就算你功德无量,行不?不行!本少爷没法跟你们比,还要争分夺秒挣馒头钱呢,哪有空做你的三陪小姐啊。不过这话过了没几天,卢小鲜微信霍、蒋二位,来吧,陪你玩个够。当二位兴致勃勃地赶到卢小鲜跟前时,卢小鲜把身后的吕二果往二小姐面前一推,喏,给你们找的三陪,玩儿去吧!霍元元眼珠子快惊掉下来了,吕二果,你啥时候到的呀,你也太不是东西了,约卢小鲜还怕咱们姐儿俩知道?好歹也是桃园三结义的拜把子姐弟。蒋莉莉则更是不依不饶,吕二果,你这简直就是不要脸,当初请咱帮你围攻卢小鲜哪是谁?现在人家可还八字没一撇呢,你就越过二位月老直接下手啦?过河拆桥啊你是!吕二果百口难辩,红着黑呼呼的胖脸说,这都哪跟哪呀,我是来这个小城旅行来了,你们也都知道这是个文化底蕴丰厚的小城,中外游客不断,不是赶巧了卢小鲜也住在这座小城吗。霍元元最是口下无德,吕二果,又是送口红来了吧,这回儿是不是限量版的?卢小鲜就说,别拿人家老实人开涮了。你们先在附近找家酒店住下来,好好的闹,我可得干活去了。说完,车头一扭,瞬间无影无踪。
八、
小城又到华灯时。卢小鲜在岗亭边上又见到瘦高个搀着一个老太太过斑马线。这个时候的瘦高个就在两个地方,要么交通岗亭,要么斑马线上。而且,斑马线上似乎没完没了的永远有老太太需要搀扶。卢小鲜照例按了下喇叭,瘦高个好像对卢小鲜的车喇叭特别敏感似的,只要是卢小鲜的车喇叭声,他总能辨别得出来。瘦高个朝她笑了笑。卢小鲜突然觉得,瘦高个就象她的妈妈、她的奶奶一样,成为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如果哪天没有瘦高个的消息,或者是,当她送餐路经交通岗亭看不见瘦高个的身影,她就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并且这感觉让她非常的害怕。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如果真是这样的,那么我之于吕二果,又是怎样的感受?当吕二果追在我的屁股后面像没头的苍蝇似的,他内心的感觉也是不是如我对瘦高个一样的怅然若失?人,终究会长大的,到了一定年纪,就一定要在异性当中找一个和自己相对应的人。生活像一面镜子,只要你往这镜子前一站,那另一面,一定会有一和你一样的另一个你。但可笑的是,我们常常把别人的影子,当作另一个自己。因为有的时候,生活它是一面哈哈镜,它照不见最真实的自己,所以也就会有许多许多的人,找错了自己。吕二果,我会让他成为自己的另一半吗?他们都骂我是一株迟开的铁树之花,其实才不是呢。卢小鲜回想着自己的过往。
那时尚小,才小学五年级吧,新学期班主任安排座位的时候,卢小鲜被安排和一个自己特别讨厌的男生史大海同桌。之所以讨厌是因为这个男孩子黑,胖,鼻子邋遢,爱哭,还爱骂人,最重要的一点是,成绩还不好。他甚至连削铅笔这种小事都搞不定,他不会用铅笔刀,他怕把铅芯弄断,他怕削破手指,他只会用牙齿啃咬,然后铅笔芯就在教室的墙面上去磨,害得他旁边的墙壁黑乎乎的,没少挨老师的骂。他磨铅笔芯的时候,他的鼻涕泡泡就一会儿吹大,一会儿缩小,象个气蛤蟆似的。卢小鲜整天的都不理他。她懒得跟他说话。仿佛和他说句话,就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背地里她给他取一外号,史二泡,一大一小,两泡。卢小鲜喜欢另一个叫周小雨的男生。那个周小雨生得白白净净,安安静静,爱学习,不多言语。卢小鲜就是喜欢她的干净,喜欢他的文静。可是,却被班主任安排与牛紫嫣同桌。而牛紫嫣却是卢小鲜最恨的女生。恨她是因为牛紫嫣总是比她多一个名次成为班里的第一,自己则只能屈居第二。另外牛紫嫣长得玲珑小巧,一脸的聪明相,班里的男生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因为喜欢周小雨,卢小鲜就有事没事的把自己喜欢的水果带给他吃,周小雨就吃得很开心,这样卢小鲜就也很开心。但是,有一次,卢小鲜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从此她就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那天她完成了作业,并把英语作业本往老师的办公室送,因为她是班级的英语课代表。路过六二班墙角的时候,她看见牛紫嫣正从书包里把一个硕大的南美梨拿出来,送到周小雨的嘴边,眼看着周小雨吃。周小雨斯斯文文地吃了几口,很开心的样子。然后牛紫嫣就问,好吃吗?周小雨说,好吃,比卢小鲜的水蜜桃都好吃。然后牛紫嫣的眼睛睁得铃铛似的,谁的东西你都吃啊?周小雨然后就惊得睁着大眼,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好像在问,不可以吗?此刻的卢小鲜岂止是妒嫉,简直是愤怒。周小雨,你等着!此后的周小雨,等到的是再没人给他带吃的,不仅卢小鲜没有,恐怕牛紫嫣也没有。他每天就那样安静地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没人答理他,貌似可怜的样子。卢小鲜在心里骂道:该!想到这里的时候,卢小鲜脸上有一丝坏坏的,不,恶毒的笑意掠过。迷迷茫茫,糊里糊涂,朦朦胧胧,这算是我的初恋吗?我算是喜欢过男孩子的女生,我有爱的能力,我是正常的,我不讨厌爱或者被爱。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就知道喜欢一个男孩子,也懂得嫉妒,我是正常的,至于说到我卢小鲜性取向有问题,这问题本身才是问题。我正常得很呢。我只是不想搔首弄姿,不想搽脂抹粉,不想……她想到了李冉,生就乖巧妩媚,却让这些成为你征服男人的武器,总有点不够光明磊落。她宁愿自己的性别再模糊点,无所谓男女……
想到李冉的时候,卢小鲜突然有了一种主动迎战的勇气。她要去看一看父亲,看一看她们的生活,最主要的,是要去看一看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李冉,她倒底是一副什么德行。在卢小鲜的想象中,和这么一个狐狸精在一起生活,父亲一辈子也不会有觉醒的时候,在家里还不就一全职老公的保姆角儿。那时候家还在,父亲和妈妈在一起生活,父亲就是家里的太上皇,是家里的大爷。下班回来,往沙发上一躺,要么刷他的朋友圈,要么就是点上根烟,仰着头吹烟圈儿,看着烟圈儿在头顶上回环往复,纠结升腾,然后再吹,再看。他和妈妈同样的上班,回到家里,家务事从来没有动过手。仿佛那些家务早就安排给妈妈了,那是女人的不可不做的工作,直到妈妈把家务做完,菜做好,饭端上餐桌,然后再喊一声,喊两声,喊三声,这才懒洋洋地起身,走向餐桌,或者酒没温热,或者菜儿做得太淡了,反正,是要挑出个毛病,不然这一天下不来。
九、
对对对,我是卢小鲜,我会很快给您送到,请稍等。卢小鲜想,送完这一单,我要歇歇。她想把电动单车骑进小区,但保安不准。卢小鲜甚至想利用女性的优势撒个娇,说句好听话啥的蒙混过关,可保安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无奈,她只能把电动停在小区外的公路边上,她扎下车子的一瞬间就想,要是被哪个可恶的交警拖走,就麻烦大了。不成,她把刚扎下的车子,又重新骑走,找了个靠谱的停车位,他觉得自己要对自己负责,大不了多跑几步路。放下车子,一阵紧跑,可恶,十七楼!站在楼下,她抬头仰望,好高啊,她脖子都酸了,我的衣食父母,你为什么不住一楼?电梯还算及时,在一帮等电梯的人中,她第一个钻进电梯。卢小鲜觉得她能顺利进入电梯,并不是她腿脚麻利、身手敏捷,而是她手里的外卖。她身边的哪个人不在为她的快速送达鸣锣开道摇旗呐喊?他们的眼睛里满是同情和帮助,就像他们口里常说的那样,送外卖的孩子,没一个容易的,有一线生路,谁愿意当个陀螺没日没夜的团团转。
是的,我卢小鲜早就转晕菜了。我想歇歇。从暑假开始,我就拧紧发条,一刻也不曾停息过,我想歇歇,我真的想歇歇。还好,顺利送出这一单。开始客户稍稍有点不耐烦,卢小鲜说,电梯人太多,差点没上来。女客户有点怪,你不会爬楼梯啊?卢小鲜笑了笑。爬楼梯,要真比这快,我还真愿意,我不惜这点力气,我还年轻,我身上,有的是力气,我每天的一日三餐,都是靠力气换的。这客户,是不是小是候被伤害过,吹土灰找裂缝虐别人,十七楼哎,你想累死我啊,伤害别人还真他妈特别爽吗?我从你这儿也就挣它个块儿八角的,哎,她就愿意当这块儿八角的大爷。你我都是女人呵,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卢小鲜又想,我从小受的教育告诉我,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为人民服务,可是有的人,挣钱就是比撒泡尿都容易,面对着我们这样块儿八角的仆人,为什么全都是高高在上一副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我承认你们是大爷,你们有能耐,你们有路子,你们有关系,你们有背景,你们挣钱就是比我等两手空空的穷学生容易,至少你们该大人大量,别为难我这个初来乍到为一块钱跑断双腿的蝼蚁草民职场小弟啊,当然,如果送外卖也算是一种职业的话。好了,就这样了,我会给你好评的,愣啥神啊。女客户开了天恩,眼角里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谢谢您呵美女,欢迎您再次下单,我会以更快的速度及时送达,让您满意。卢小鲜的千恩万谢终于让那个一块钱大爷嘴角挤出一丝笑意。
卢小鲜的外卖电动单车骑进爸爸小区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这个小区她记得是来过一次的,好像是为了奶奶的慢性病,那一次奶奶旧病复发,喘气都困难,你必须负起你做儿子的责任,卢小鲜就来到这个小区,找到卢荟,并且狠狠地敲了他一笔。但是,这笔钱,卢小鲜一分没花,全用在奶奶的病上。我卢小鲜从十一岁开始,就能自己活下来了,如果不是为了奶奶,我不会迈进你小区半步,人啊,有时候,真的是需要点志气的,甭管是和谁,都一个样,就是生父也不例外。但有的人就不需要志气,蒋莉莉算是个有志气的人吗?霍元元算不算?至少,那次不算鸿门宴的道歉宴,我卢小鲜不会,尽管是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我不想这样,道歉,我会选择别的方式,也许,就是因为她们是女人吧,但我不会。卢小鲜又想到那个在南美梨和水蜜桃之间左右为难摇摆不定的周小雨,想起史二泡,想起牛紫嫣,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名字还如此清楚,一如他们懵懂的模样。也许山不转水转,有朝一日,造化弄人,还会相见,但他们已经在少年的时光里流淌,在孩童的河流里远逝。还有,霍元元,蒋莉莉,吕二果,他们玩得开心吗,他们是我青春夜幕下的一只只蝙蝠,扑楞着翅膀,寻觅着自己的生活。与自己不同的是,他们是一群真正的放了暑假的人,可以在暑假里不用送外卖的人,他们可能不用有如自己一样的所谓的志气,更不用和谁较着劲,他们可以活得很开心,当然,当然我卢小鲜活得也很开心,至少我送完外卖晚上回到家里,能够看到奶奶,能够吃上奶奶精心为我做的热乎乎的饭菜,我可以在交通岗亭的斑马线前按一下电车喇叭,逗一逗瘦高个,其乐无穷啊。
卢荟的小区算是一个富人区。每家每户都有一个或者两个地上车位。卢荟的车子停在车位上,卢小鲜一眼就认出来了。但卢荟的车子,有两个轮子压在停车线外面。他是一个很难受束缚的人,规矩会让他窒息。卢小鲜在心里暗暗给父亲评价。这样也好,一切的创意创新,不都是在打破旧规矩创建新规矩的过程中诞生的吗。出格,是父亲的短板,也许更是他的长处,如果不是具备这种性格,他的事业,或许与常人无异。一瞬间,卢小鲜开始理解起父亲来,并且有了小小的原谅。这怎么得了,这不是对妈妈的背叛吗?不是对自己这么多年的执拗的一种放水吗?这么多年一直信奉的东西,在那个不经意的瞬间,为什么会土崩瓦解?穷尽所有筑建的道德高墙为什么顷刻就会轰然倒塌?之后,我还靠什么指责父亲指责李冉指责这一对背信弃义的狗男女?卢小鲜一时间发现自己如此无助如此无力。
站在父亲的窗前,那一刻,卢小鲜不想再进去了。他看见卢荟围着厨裙,在灶台前忙活。李冉在他旁边打着下手,两个人如蝶恋花,相依相偎。父亲,你幸福就好,卢小鲜在心里说,至少不要像和我妈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相互折磨。你们也许就是机器上装配错了的两个零件,谁也没有发现,只有当机器运转起来的时候,才互相嘶咬,碰撞卡壳,以至于使整部机器无法运行,以至于使生活不得不停止。现在,你们各自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我祝福你们,祝福你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当然,我也祝福我自己,祝福我卢小鲜,在下一个送外卖的季节,多多接单。我也要祝福我的奶奶,她的慢性病总也治不利索,那就这样治下去吧,再治它二十年,三十年……
卢小鲜在一刹那间万分地伤感。那一刻她想自己该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晨风里飘逸,在晚霞里挥撒。她不再看不起蒋莉莉的海绵宝宝,不再骂那些起床之后在梳妆台前描龙画凤的脂粉女,也许她们都活得比我幸福,她们都活对了,而只有我是错的。她们都活在自己的框架里,只有我是唯一的出格者,就像我的父亲。这算是家族的遗传吗?
斑马线前人流穿梭,交通岗亭也已易主。卢小鲜问亭内那个胖敦交警,之前那个瘦高个呢?胖敦说,你找他干啥?卢小鲜迟疑了一下,是的,似乎没什么理由找他。没事就走远点,这儿交通状况太复杂,一周前,我们的小高队长,为抢救一个车祸中的伤者,就倒在这斑马线前。你说的高队长,就是那个瘦高个?什么瘦高个,他是我们队长。你真要找他?卢小鲜点了点头,是要找他,我有样东西还压在他那儿呢。告诉我,他在哪?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
玻璃窗内的病床上,重症病人全身插满管子。玻璃瓶内的透明液体,被一根管子吹得咕咕噜噜冒着气泡,像极了一个人的呼吸。室内静静的,没有医生和陪护。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延续成一种可怕的安静。卢小鲜流泪了。上一次的流泪是她十一岁那年,那一年她的父母离婚的刀子割在她脆弱的命弦上。那一场呼天抢地的痛哭没有感动任何人,从此不再泪流,现在,整整十年,她二十一岁了,十年的委屈,积攒的泪水该是多么浩渺的湖啊。止不住的眼泪顺着巨大的玻璃窗往下流成一道河。你怎么可以倒下,你怎么可以,你是个男人,男人就该永远都站着,站着撒尿的人,就该顶天立地!你要醒过来!!
卢小鲜迅速跑下楼去,跑到自己的送餐电动单车前,插上钥匙,使劲地按着喇叭,使劲按,使劲按……所有的眼光都投身卢小鲜,住院部的,急诊楼的,所有的窗口都探出疑惑的脑袋。终于有个聪人道出了原委,啊,就是一个疯小孩,一个神经病,找保安把她扭出去。卢小鲜不停地按着电动车喇叭,恍惚间,瘦高个走出重症监护室,走过斑马线,他举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向她行一个标准的礼仪……
手机有震动,有人下单,你好,我是卢小鲜,暑假已经结束,新学期将要开始,我将离开这个城市,卢小鲜仍然感谢你的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