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识三个星期,但这足够了。有时候生命的融合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当我看到它矫健的肢膀奋力掠过苍茫的天空渐行渐远时,一切留恋和企盼都化作了对远行者深深的祝福。
--------题记
那天我起的很晚。我看见窗台上有一只白鹭。它好像很疲惫,羽翅上的星光和朝晖,陈述着它旅途的漫长。我心头一热。是你吗,我的朋友?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凝神再看时,却踪影全无。是幻觉?
从我居住的村庄一直朝前走去,地势越来越显得低洼。荒芜的田野上,一条条勾肩搭背、交叉穿行的沟溪,在曲折中寻找着一个共同的去处———小河。此处离最近的村落大概一里多路。在我生命中最暗淡无光的时期,那里是我每日必去的地方。因为我可以从书页的缝隙里爬出来,深深喘息一下,看河面浪花飞溅,看碧草蓝天,听空中轻风低语,听耳畔燕声呢喃。在奇妙的自然界里,我感觉自己实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是我的身心,早就与水天溶为一体了吗?
暮秋的傍晚。昆虫在为季节作最煽情的演唱。随便一阵冷风,都会抖落几片黄叶。我踏着柔软的土地,任意在阡陌中迂回,一直走到溪水的尽头,那儿是小溪与河流约会的地方。一路欢腾跳跃的小溪,见到河流,突然沉默了,一如两个朝思暮想的人,似乎有无尽的衷肠需要倾诉,可一旦相见,一个字都是多余,只有默默相拥。
小河边,那些深深浅浅的水草,默默接受浪花的问候,鱼儿的轻吻。沿着河边,抬起我沉重的目光,发现一只无形的巨手,将金黄的釉彩,涂满河面,粼粼波涛浮光跃金。就连那空中散落着的几点雀鸟的踪影,都被这满世界的金黄点燃。那些金黄,它们在你的世界里暧昧,如同你不死的恋情。
在河边有一株年轻的柳树。因其年轻,它的腰身显得挺拔而充满青春气息,低垂着多情的发丝,在朝阳与夕晖里顾盼。深秋,在如血的残阳里,它的妩媚孵化出忧郁,它的烟眸眺望出追忆。在涌流不息的河边。它是在等待着飘然而至的欣喜,还是追忆着曾经分别的遗憾?它等待多久了?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它会不会变老?有朝一日,变得相见不相识,问君何处来?
小河是沉默的。
柳树是沉默的。
只有那柳树的肩头,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多嘴多舌地和柳树陈术着无聊的剧情。
柳树是沉默的。柳树是寂寞的。柳树在沉思。当柳树这个样子的时候,你会从心底里感到疼痛。你会感到眼角的那点潮湿,早已淹没了你的世界。
也许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柳树的根须扎入的,不仅仅是泥土。
涉过浅浅的河水,,踏上河心一片沙洲。
洪水季节,上游河道的泥沙,在这个转角一个漂亮的旋转舞步,于是出现了这个河心小洲。年深月久,居然苇草繁茂,有树成阴了。生命在这个小岛上蓬勃而旺盛,挥洒着无穷的活力。季节到了,芦苇的飘絮,雪一样弥漫,使小岛充满了梦幻的白色。我欣赏着这苍凉而凄美的景色,倾听着生命弹奏的和谐音响。
但是,有一种声音,仅一声,却被我这并不灵敏的听力捕捉到了。那声音哀怨,低沉,短促,仿佛是从喉管深处挤压出来的。那是一种无奈也无助的声音。寻声望去,在一丛柔软的枯草中,一只白色的鸟儿瘫卧其间,茫然无助。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它极力扇动着左翅。但每一次努力的结果,却是显得更加狼狈——它是这一带河流上常见的鸟——我认识——白鹭。
这一片浅浅的河滩、湿地,是白鹭觅食的好场所。但今天,你的伙伴呢?你为什么会遗落在此变成孤家寡人?
你的形体,如此俊俏,是飞翔的形状,是长风的造形,是自然的造化,是绝世的精灵。你的形单影只、失魂落魄、遗落荒郊与野草为伍,是为了完成一个冥冥之中的宿命?
我靠近那只带伤的白鹭。
我看到一抹血迹从它的颈中渗出,殷红而且眩目,在洁白的羽毛的映照下,触目惊心。这是谁的罪恶?猎人?毒蛇?同类中的恶者?还是自己不小心所致?让一个弱小的生命如此凋零,无论如何都是罪过!
可怜的鸟儿,它试图躲避我的捕捉。它浑浊的小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无奈和无助,似乎有一层泪雾弥漫其中。
因为遭受不幸,它对这个世上的任何活物,都失去信任。但它的努力毫无结果,我轻而易举地就将它柔弱的生命揽入手中。
不要怕,小鸟儿,并不是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恶贯满盈。如果是那样,我会和你一样失望。但并不是。我们都有阳光灿烂的早晨,也有云蒸霞蔚的午后。
我的手,轻轻抚摸着它。它的灵巧的脑袋,它的零乱的羽毛。爱抚,也顺着我轻柔的手指 传递到它的全身。它吃力地仰起脑袋,疑惑地望着我。
放心吧,我的小鸟儿,我不会伤害你。
我在浅水里捉到几条小鱼,给它喂食。我双手捧着它,让它在河边饮水。
天黑了,我的小鸟儿,我能带你回家吗?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丢下残卷。我的心,留在了昨夜,留给了小岛。
我的白鹭,安静地躺在几茎苇樱搭建的巢内。这是前一天晚上,我的精心杰作。见到我,它的喉咙里,发出那种浑浊的声音,让我听不真切。但是,我还是听出了它对我的信任。它的体力,也有所恢复,这让我感到欣喜。我把我最爱吃的食品带来给它喂食,它吞咽得很是努力。没想到,咱俩的胃口都是一样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来照料它。给它喂食、喂水,给它安慰,给它抚摸和宽慰。第二个星期结束的时候,我的可爱的小鸟儿,它能双腿站立。它有力地扑打它的翅膀。它在向我展示它的成绩。
当我站在河边那株柳树旁时,它机敏的小眼睛很快就发现了我。
我的小鸟儿,我们的故事该结束了。你完全恢复了健康,我不能再给你喂食了。你必须拿出你的真本领,在你的世界中寻找你的生活,因为你不可能永远属于我。你属于这条永不止息的河流。你属于头顶上那片浩渺无际的天空。你属于你的伙伴,你的理想。只是偶然的机缘,在生命的旅途中,你我有幸相伴,前路漫漫,望我们各自安好。你曾在我的社会中谋食,我也曾在你的自然中求职。我们相互成就了对方。这是天意。
当那滩浅水里的小鱼虾所剩无几的时候,我的小鸟可以起航了。它拍打着翅膀在我的肩头作出跃跃欲试的姿态。甚至可以在我的头顶上作一个漂亮的滑翔。我感到欣慰。
俊鸟儿,你是属于自然的,那么你就飞向自然吧。
远处,河面上,一群鸟儿飞过来了,越来越近,那白色的鸟儿。我的白鹭鸟,它们是你的同伴吗?是来寻找它曾经遗落的眷恋和相思?目光向这个世界征寻答案,白云不言,青天无语,只有一阵深秋的凉风,掠过我冰冷的额头。
在我所有的梦里,都见不到太阳。在我所有的记忆里,都难觅阳光的踪迹。生命如同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在毫无质感的触摸中,难以割舍。小鸟儿,我的朋友,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也许你灵慧的头脑,能为我破译这未知的世界,解读自以为聪明的人类难以解读的密码。
屈指算来,今天是你、我岛上相见的第二十一天。在你们卵生的家族中,二十一天,整整三个星期,恰巧是一个生命孕育的时间。我的小鸟儿,此刻,我打算为你送行。
这是深秋的又一个黄昏。在这个河心小岛一片柔软的枯草上,你我相拥相依。我的小鸟儿,我凝望着你。你用你长长的喙,轻抚我的手臂,我的衣袖,我的脖颈。小鸟儿,这是你爱的回赠吗?其实在五天之前,你就可以踏上遥远的旅程,去寻找你新的生活,可你只是在我头顶上盘旋,在沙洲的上空盘旋,然后在离我远远近近的地方,或引吭高歌,或翩翩起舞。我曾在心里骂过你:贪图安逸,没有志向,把自己锁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其实你是可以远走高飞的。
我站起来,将白鹭擎在手中,另一只手拍拍它光滑的背,轻轻摩挲,然后向空中用力一投———它轻轻地扑楞一下翅膀,从我的手中起飞。我似乎听到一声嘶哑的哀鸣,听得我瘾瘾心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猝然撕裂,鲜血汩汩而出。
我瘫在地上,仰望天空。它轻轻扇动着有力的翅膀,在我头顶上盘旋,一圈,又一圈--------
走吧,鸟儿。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这条小河?这个小岛?还是我这个为期三周的朋友?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走吧,小鸟儿,走的勇敢点,和你生命中的深情眷恋挥手告别;走吧,小鸟儿,不要这么缓慢这么沉重,快点抖落你翅膀上的灰色的抑郁和忧伤。
我看见勇敢的白鹭加快了速度,冲向了那暮色苍茫的天空,我看见阳光在它洁白的翅膀上微笑,我看见阳光了,我从心底里高兴,为自已,也为小鸟!它飞到它生命的一个新的高度,看到了我无法看到的景象!
我在小鸟留下的巢边,蜷缩成一团,热泪汹涌而出,流向耳廓。
整整一年,我没有再去光顾这条小河。没有踏上小岛半步。
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回到河岸那棵柳树身旁 。它无声无息地伫立着。它等待了我很久,如我对它的想念一样漫长。它依然年轻。遥望河心那片小小的沙洲。我不想再踏上去。尽管那上面有无数只鸟,但没有我的那只。
下雪了。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轻柔而且温暖。和岛上的苇絮一起,在空中追逐,弥漫了我整个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