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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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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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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二三里(短篇小说)

阳看了下时间,哦,八点四十六分,晚上。静悄悄的一天。阳把手机揣入衣兜。手机是男人的第六器官。眼、耳、鼻、舌、身,之后,就是手机。手机和身体是可以无缝链接的。多数时间,它在阳的手心里被把玩,被溺爱,被宠幸,就像他的恋人,尽管他小四十的年纪,还没有恋人。事儿走了二十年,走进了我的生活,她算是吗?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间又想起了那首小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也许事儿正在为走走操着心呢。

与事儿相识,是在多年之前。

那时阳三十七岁。而二十岁的事儿,也正巧医校毕业,被分配到阳担任科室主任的一所小镇医院。入职的第一年,大家相聚甚欢。死气沉沉的小医院,因接收了几位事儿这样的医校生而被注入了新鲜血液,重现活力和朝气,阳和同事们只把她当作一个晚生后辈,一个小孩子。没有有意识地去比较事儿和自己的年龄差距。

因为地方偏僻,条件简陋,没有宿舍,医护人员上班就很不易。有的住在县城,有的住在医院十里开外的地方,每天都得来回跑。还好,大多数医护人员的家都在附近,不用太辛苦。大家中午就在医院里对付一顿,简单地吃饱饭就行。事儿心灵手巧,每顿午饭都做得诱人食欲。好在小医院,只十多个人,用不了多久。

有一天,事儿骑了辆崭新的轻便摩托到医院来。同事们好奇地围观。这是事儿爸给事儿买的,上、下班方便。但身材骄小的事儿,每次都踹不响她的车子,多数情况下是各位男性医生们代劳。阳心里想,还一孩子嘛,再过几年,长长个儿,事儿就不至于这么窘。

不久之后,同事们有一个发现,每天接近下班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年轻男子,在医院二里开外的地方,等着事儿。显然,事儿恋爱了。第二天医院里,大家就看事儿的脸,但仍和往日没什么区别,读不出更多的信息。事儿不公开她的恋爱,大家也不好多问,不然就太八卦了。谁愿做那个长舌妇呢。

细心的同事们还是发现,那个接事儿的青年,每天离这小医院的距离,是一天近比一天,最后,竟然守到小镇医院的门口了。终于有一个同事忍不住了,问事儿:那谁?事儿说,一个同学,医校的同学,在另外一家医院挣馒头钱,离这不是很远。同事笑问,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事儿回答。好像那青年,就是一个兼职的打工者,每天准时接送一个上、下学的孩子,再无其它解读。

秋后不久,医院里打算搞一次活动,去黄山游一趟。这样的活动在私家车尚未普及的年代十分盛行。出行前,精心准备了一下,到县城为每位医护挑选一套西装,并配衬衣、领带。有意思的是,不少人打不好领带。有个老婆在学校负责少先队工作的医生说,这个难不倒我,来来来,找我,我每天给我家孩子打领带,太容易了。同事们笑了,那是打领带?你那是系红领巾。那人涨红着脸,原来打领带跟系红领巾不一个系法?你那当老师的老婆也不是全能的。但是,事儿会系,阳当然更会。阳穿西装打领带还是很帅的,这是多年之后,事儿给阳说的。事儿打领带更是手巧活儿好,打出的领带结挺括饱满,有形有样,更能彰显穿衣者的品位。

终于成行。第一站到达省城,乘的绿皮火车。住了一晚,第二天乘长途客车直奔皖南。一路上事儿脸色涨红,昏昏欲睡,还偶有呕吐。有经验者马上发现,这是事儿晕车。到黄山脚下,下了车,事儿晕得站着都无力。院长安排大家先吃饭,然后再考虑住宿、休息。事儿无心吃饭,浑身像瘫了似的。阳将自己坚实的身体给事儿做依靠,相偎着去了医务室,等事儿打完吊针,情况好点儿了再去考虑吃点东西。

守在事儿旁的阳,好用心,他好想事儿振作起来,正常起来,能和大伙儿一起喝啤酒,一起唱歌,一起爬山。生理盐水一滴滴融入事儿的脉管,给她营养和能量。两瓶水很快吊完。第二天一早,事儿换了个人似的,又生动活泼地出现在陡峭的黄山道上,快活得像只山雀。同事问事儿,主任昨晚上啥办法把你照顾得这么好?事儿说,昨晚上呀,主任给我打了鸡血。

后来,讲故事的人说的后来,是黄山之行之后,事儿终于承认,那个青年,那个被说成医学院同学的男人,是她的恋爱对像。后来,他们结婚了。一个稚嫩、单纯到近乎透明的小姑娘,成了个小媳妇。第二天下午下班后,事儿的老公就直接到小镇医院接事儿回县城,事儿不再住在娘家了。

两年后,阳调离了这所小镇医院,去了一家县城的医院,那里正缺优秀的内科医生。大约过了一年的时间,全院医护人员开个碰头会,会上阳一眼就看见了事儿。又见面了,山不转水转,阳说。山转水也转,总能遇见你,事儿说。阳和事儿在一个科室。医院的工作压力不大,多数情况下,大家是开心的。事儿沉浸在婚后的甜蜜中。阳儿能感觉到,事儿浑身都是甜的,穿衣是甜的,走路是甜的,举手投足是甜的,说话的声音是甜的,而且这甜甜的感觉,阳光一样弥散在空中,浸染着每一个人,让人从心底里感叹,年轻真好,结婚真好。

事儿的女儿走走出生。事儿迎来了一个女人一生中的高光时刻。真是喝着蜜汁,嚼着大白兔奶糖,甜上加甜。好日子一直过到走走七岁的时候。一天晚上,事儿给走走辅导完课程,仍不见男人回来。事儿给男人一个电话,男人回答她,以后在外面喝酒,你别他妈有事没事打电话,让人家笑话。事儿若有所失,又若有所悟,从此不再打扰……

……阳从往事中浮上来,在摆弄他的手机。想从中找到什么,但又怕找到什么。这个让多少人纠结的七夕,事儿一点事儿没有,就像沉入水底的一块石子,了无声息。也许事儿真的失望透顶,绝望透顶,因此不再打扰。也许,这是事儿最后的尊严。唉,不提这些,让时光回到从前,是的,从前……

阳进了自己的单身宿舍,把一摞影像资料扔到台灯下的桌面,一股医院特有的气息弥散开来,有点让人窒息。医生的日常就是这样,你逃不掉这种气息的围剿,有时候没了这种气息,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能干点什么。阳想着,一转脸,看见自己最爱躺卧着的小沙发上,一个小小的身子,不知啥时出现在那里,低垂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是事儿。你怎么会在这里?阳蹲下身子,在事儿面前 ,心里很是忐忑。门没上锁,就进来了,想在你这儿安静一会儿。两人说着话,头也懒得抬一下,姿势没有一丝改变。

遇到什么难事了?阳说,说出来,释放一下,缓解一下,你会好受些。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人嘛,一生这么长,总要遇见些什么。事儿说,你允许我在这儿坐坐就好,别的,你什么都别问。阳给事儿倒了杯开水。我这儿,只有开水。

长夜,孤灯,两个沉默寡言的人。

医生的日子就是这样,像极了陀螺,辛苦,也清苦。突然间,阳心里猛烈悸动了一下,他有点心疼这孩子。他很想帮帮她,但他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还有,人家的家事,似乎也不宜涉入太深。这样,事儿的事,他就装作不知,不再过问。

但不久,事儿就找了个机会,把全部的事情告诉了阳。那天,也是在这间小宿舍里,事儿还是坐在小沙发上,她说,我不知道找谁说,你能听听我的事情吗?不说出来我会死的,我撑不住了。我想只有说给你听,我没有朋友。阳点头,感谢事儿的信任。你说吧,早点说出来,是一种解脱,一种解放。你知道吗,事儿说,他,外面有人了。阳说,我知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事儿惊愕得抬起头来,张着嘴,望着阳。除了这事,还有什么事,能伤一个女人到这样?我想,不会有了。啊,原来你知道。事儿自言自语。

阳诱导着她,接着说吧,你怎么打算?事儿像个犯错的孩子面对着家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和我谈过,说不想瞒着我了,那样太难受。他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晚上出去,其实不是去和朋友喝酒,应酬,是和那个女人幽会。是他的初恋。高中毕业后回乡创业,办养生美容会所,挣了不少钱。前夫是个混混,离了两年了。一个男孩,这女人带着。

阳问,你怎么想。我想跟他离,马上就离,一刻都不能等,我恨死他了。那你离了好了。阳不咸不淡地说。可我又舍不得,我不忍看着我付出所有努力创建的家,在我手里毁了。这样好残忍。那就不离,阳说。事儿立刻站起来,像点燃的炮仗,眼睛里满是愤怒。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左也是你,右也是你,到底有没有主见?!我找你商量事儿呢!阳说,离与不离,都要尊从本心,不委屈自己,但同时也要看对方的态度。阳的话,似一盆冷水,嗞嗞作响的炮仗立马熄了。他怎么想?阳接着问。他两方都不舍得放手。事儿说着,默默流着泪,好伤心、好伤心。伤心到阳想要去帮着她擦那涌流的泪。但阳忍住了,他不能,他只能递一叠纸巾给事儿。

阳点上一根烟。阳是没有多少烟瘾的。医院里,本来也没几个医生会抽烟的。闲茶、闷酒、无聊的烟。阳抽烟主要是为消除工作后的无聊。他六神无主的时候,会一个人,在自己的宿舍里,默默点上一根,然后看烟圈儿在他的发间云卷云缩,演绎另类人生。而今天,阳的烟圈儿无法掩饰他的无奈与无力。终于,事儿从小沙发上站起来,我走了,也想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阳眼里的事儿,硬朗起来,变成了一个坚强的小女人。除了医院的工作,她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在走走身上。每天接送,买吃买用,学习用品,生活用品,哪一样也没缺过孩子的。走走的成绩很是优秀,不久,便从小县城考入市里一所重点高中。只是,事儿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快乐。在走走面前,她还算是个有温度的妈妈,除此之外,她就是个机器人。

走走读高三了。阳在市里有房子,周末常回去。而阳所住的小区,与走走所读的重点高中,也就两街之隔。因此,事儿常搭阳的车,周末去看走走,给走走送所需的生活、学习用品,或者带走走去馆子里饱餐一顿。高三一年,真是太苦了。别说走走了,事儿比走走更能感受到高考的巨大压力。在走走高考前,事儿病倒了。虽未离婚,但事儿已经感受不到男人的存在。包括每个周末去市里看女儿,男人很少过问,而事儿,却把这些,看成了生活的全部。也正因为如此,事儿倒下了。

事儿面色看起来很黄很黄,像一枚乡村夏季烤过的烟胚。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这不成啊,影响工作,也影响生活,长此下去,怎么得了。事儿开始四处求医。但总不见成效。男人也带她外出治病,但总没有多少话语交流。只是在尽一份责任。事儿说,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吧。于是,多数时候是事儿一个人在求医问药。

事儿所在的医院,治不好事儿的病。

一个周末,阳带着事儿回市里。进入市区的时候,突然暴雨如注。事儿在阳的小区下车,想冒雨去走走的学校。这怎么成,那不是把人给淋坏了。阳说,我送你去学校吧。事儿说,不用。阳说,不成,怎么着,也不能让你淋着雨去学校,这么大的风雨,没公交,没出租车,只有我能送你。事儿哭了,把我带到市里,一个同事能做的,你做了,接下来,那是走走他爸做的事,这时候,他不在,让他的女人淋雨,那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说完,推开车门,一头冲进雨中。

阳跟着紧追,想把事儿拉回来。可事儿宁死不愿。两个人扭扯在一起。大雨把他们浇成水人。事儿哭喊着,雨水混着泪水。你能照顾了我一时,能照顾我一世吗?阳说,不能。不能你就走远点,我不需要你这廉价的同情和怜悯。可是今天,你的困难让我遇见了,我就不能不管。事儿仰起脸,瞧着阳。雨水在阳的下巴形成一股小小的溪流,但阳不顾这些,目光坚毅。雨点在事儿的额头飞溅。她的双手被阳牢牢锁住。

她想挣脱,但她做不到。事儿,听话,阳用目光命令她,又好像乞求她,就这一次,听我的,行吗?事儿说,不行。仍尽力摆脱。阳,你不知道,今天,我就顾不得丑了。我都说了吧,也不怕你笑话。每一次、每一次,你的呵护,都让我,心里痒痒的,让我想入非非,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依靠,可你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要是我指望上你,依赖上你,那是我的劫难,你会让我摸不着方向。你就让我头脑清醒地做回我自己吧。阳扯着事儿的衣袖,咱回到车上再说,回车上。

事儿奋力挣脱,阳,我问你一句,你说实话,我不想再琢磨、再瞎猜了,你说,你心里有没有爱过我?你说句实话。阳一下子怔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呆呆地站在雨中,一句话不说。你也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是外缩头乌龟,你不敢说实话。说真话,你心里有我,我很早很早就感觉到了,可你连承认的胆量和勇气都没有。以后别再对我有一点点的好,你那样会让我忍不住产生幻想,会让我误入你的歧途,而你又把我拒之门外。

阳任由事儿指责,痛骂,只低声说,我没有,我没有。事儿一个转身,就扑到阳的怀里,紧紧抱着阳的腰身,我要你从此每天照顾我,不离不弃,行吗?然后抽出双手,拳头雨点般擂在阳的胸上。阳拨开被湿发遮盖着的事儿的脸,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事儿趴在阳的怀里放声痛哭。雷声渐熄,暴雨更加肆虐。阳抱起事儿,走向雨中的车子,就像捞起一个落水的孩子。

车窗外,暴雨如注。窗玻璃上,倾泻而下的雨水形成一道水帘。世界,在两个人的眼睛里模糊起来。车的后座上,事儿从阳的怀里挣脱,理了理自己的湿发,眨了眨她雾蒙蒙的眼睛,谢谢你,阳。其实,我们男人,谁见到你的难处,都会出手相助,至于你我,只是机缘巧合,遇到了一起。哪个男人不怜香惜玉呢。只是,你以后,可别再犯傻了。做不了事情,就交给我。我会尽力帮你。

可我不是,事儿望着阳,看着阳方正的脸,浓重的眉,以及阳眼睛里流露出的忧郁的眼神,她说,我不是,我认为,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从我医校毕业,到工作分配,到去那个偏远的小镇医院,我都认为,那是一只无形的手,在安排着我的命运,让我去做那些事,去见那些人,让我在那些人中遇见你。而我受到的一切的难,一切的困,都是为了阳,你的出现埋下的伏笔,做好的铺垫。当我发现了这一切的逻辑,原来里面藏着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就再也不遗憾之前所有的不堪,所有的委屈,那些一路上陪我走过的人,他们终究要回归到自己的轨道上去,走属于自己的路,也正如我一样。

走走她爸,和我这些年的若即若离,那不仅是生活的状态,更是感情的状态,他想寻找他的真爱,我不拦着他,他也没有理由,以夫妻之名,来干预我的生活。阳你用心想一想,从我第一天上班,直到今天,你我的交集,是不是太多了,属于我们共同的时光,是不是太多了?这不会是你我任何一个人的故意安排吧?但我俩也都活在自己的道德框架里,心安理得,但今天不同,今天,两根导线,在这场雷电和暴雨中,短路了,碰撞出让我眩晕的火花,我的身体和灵魂,都找到了一个归宿,一个安全又温馨的归宿,我好知足。谢谢你,阳,你给了我这种满足。

阳说,你不要太宿命。其实,自己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有些情事,我们无法改变,但也有许多,我们是可以通过变通,改变它原本错误的轨道。我们每一天的努力,不都是在改变着自己吗?向好,是每一个人努力的方向。事儿静静听着,她紧紧地攥着阳那粗实的胳膊,她怕她稍一松懈,他就会烟销云散,就像一个梦,像雨后的一片彩虹,恍惚、魔幻而飘渺,但永远别想攥在手里。

事儿有空就给阳信息,哪怕是家里做的一道菜,煲的一味汤,都要和阳分享。有时候,阳真的有些担心。他担心,事儿的热烈,如猎猎燃烧的太阳,会把他这个中年男人给融化。他分明感到,他进入到一条不该涉足的河流。但这条河流,水流湍急,漩涡,暗礁,稍不留神,就会灰飞烟灭。他的涉足,污染了这条原本清澈的河流。他自责,愧疚,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事儿的好,一幕幕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重现。肌肤之亲。鸾凤和鸣。宾馆那张宽大的床,是一个祭坛。他们被一个叫做情的东西点燃,剧烈燃烧,释放,融化,成为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他们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他们在那一刻,都觉得对方是最值得依赖的人,是依靠,是依托,也是寄托。可以说最体己的话,可以做最放肆的事。公共场合,一个指尖的动作,一个看似寻常的发声,甚至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各自都能心领神会。可是,这种美好,如同饮鸩止渴,他们无力面对世俗和道德。

又是周末。看走走的时候,阳把车子开到走走学校的前大门。走走出来了,一个清爽聪颖的小女孩。她如此分明地看到,妈妈和另一个男人站在一起,就在她的面前。妈妈笑着,笑得很开心,而这种开心,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好多年不曾有过。走走最熟悉阳。小的时候,事儿带着走走到医院里去,那时候走走正是上幼儿园的年纪。一有空,走走就围着阳。小孩子,总是喜欢高大的男性,觉得是一种安全,是一种保障。但走走更喜欢听阳讲故事。阳有总也讲不完的故事。走走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不吃零食,却不能不听阳的故事。

故事绕不过今、古的人和事。有一天,吃罢了午饭,上班前的医护们都在宿舍门前晒太阳,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谈,享受中午片刻的清闲。走走从妈妈的宿舍里搬着个小凳子出来了,眼睛东张西望。一个年轻的医生过来,冲走走,小朋友,你找阳医师讲故事的吧?来,叔给你讲,肯定比阳医师讲的好。走走没理他,白了他一眼,晃动着羊角辫,径直往阳走过去。阳正在读一本吉它谱,见走走过来,将书扔到小沙发上,陪走走玩。走走今天要听啥故事啊,给大大说,大大给你讲。

走走说,接着讲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故事。阳说,好啊,回想下之前,大大教你的歌谣,还记得住吗,一去二三里……走走就接着说,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嗯,不错,走走真棒,不过大大今天有个特殊要求。走走认真地看着阳,大大说。阳说,在讲故事之前,大大要求走走,把这副可爱的小脸蛋给捂着。走走说,为什么?因为堂吉诃德战起来的时候,风沙弥漫,昏天黑地,我怕不小心,伤着了咱们走走。走走不屑地看了一眼阳,大大真拿走走当小孩呢?不再理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双肘抵着膝盖,双手托腮,墨葡萄般的眼睛盯着阳。阳一本正经地开讲了,讲今,讲古,讲个小孩捂屁股……走走一听,恼了,红着小脸,你才捂屁股呢,大大捂屁股。大大坏!走走再也不听大大讲故事了。

时光飞逝,一转脸,走走高三了。阳突然之间,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大大。走走礼貌地喊了声。阳微笑着看着走走。走走不再是那个跟在大人屁股后面,追着听故事的小屁孩。走走长大了。豆蔻年华,青春,如花一般绽放,多么美好哇。事儿把托人购卖的两本综合复习资料和钱递给走走。走走转身的瞬间,事儿没忘记叮嘱一句,晚上妈请你吃顿大餐,还在上次那家馆子。走走跑开了,扔下一句谢谢妈。阳来了一句,一去二三里,走走头也没回地回他,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疫情来了。疫情困住了这个世界。不能上班,不能出门,不能见任何人。还好,疫情感染不了网络。阳感到,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疫情期间,被锁在家里,那是医生的耻辱。

晚上,阳睡不着。事儿打来个视频电话。两个人对着屏幕聊了起来。事儿的脸上溢满了笑,她的白净的手指戏弄着自己的流海,有心无心地挠着自己的睫毛。她的雪白的手臂上,一只和田玉的手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阳突然发现,自从走走学校旁边的那个雨天,他把她抱进自己的车里,她的脸上就再也没有愁容。她是真的开心了。阳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当然,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什么,虽然你还单着,你仍然是独立的。你能在百忙之中,抽空看我一眼,我就知足了。让你每时每刻陪我,是我的过分,你就做我冰箱里的那盏灯吧,虽然有没有无所谓,但有,总比没有强些。

事儿接着说,活着嘛,谁没有七情六欲?我还年轻,我还没老,我有权力追求我想要的,有人不是说吗,咱们女人,没有爱情,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走。想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女人好可怜。阳说,你是说的你自己吗?事儿马上就反问,你说呢?

换个话题,不谈这个。事儿长出了口气,他没发现什么,但走走似乎……事儿欲言又止。阳看着事儿,你接着说。那天你送我到走走的学校,你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妈,他是谁。他是谁,这三个字,字字千钧,锤子一样敲击着阳的太阳穴。阳怔住了。这是多么危险的信号。走走是从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能不知道他是谁?这分明是对他俩的关系提出质疑。是的,走走是个高中生了,一年后,将进入大学,她早就不是搬个小板凳,双手托腮坐那儿等着你讲堂诘诃德战大风车的幼儿园小朋友,她有自己的分辨能力。阳问事儿,你怎么回答她?我告诉她,你是我这辈子最好、最好的朋友和同事。他对我的帮助,对我的好,在你还没出生,就开始了。

连续好几天,事儿都很安静。这也没什么,她好,一切都好。只要不违背初衷,就是最好。九点,世界一片安静。我要睡了,阳想。这是他的习惯,他从没晚于九点睡觉,医生大多数是自律的。是的,他该睡了,今天他有点累。本来他想回一趟市里,半道上,遇见了疼痛科的一个同事,说榴园的花开得很好,就跟着他一路看花,眼睛上是享受了,劳苦,都在腿脚上。在睡之前,他笑自己。他总是放弃自己的目标,跟着别人走一程,像极了他和事儿。不过,事儿是别人吗?

手机响了,一则短信,是事儿发来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2025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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