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噻,八点十六分,这该死的闹铃,声音这么大,楞是让我没听到。抓紧点,不然,要迟到了。那个讨厌的部门主任兼设计总监,那两只眼睛,那两个鼻孔,比他妈警犬都灵。都怪昨晚上睡得太迟,还有,再不能去那家康生酒吧,总让人忘了时间,除了喝酒,也还是喝酒。除此,一无所获……当然,我本来也没指望在那里会有一个美丽的邂逅……主要的是,那些美丽,都不愿与我邂逅,如果有,那也算是我职业生涯中的一抹亮色。当然,这样的事情,都是上帝的安排,谁知道这可恶的上帝什么时候才会考虑我的需要,而当下,最最紧要的,是我要忙起来了。
心情不错,那个时下最流行的曲儿叫什么来着,哦,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重逢……刷牙,洗脸,光胡子,涂脂摸粉,再喷点那啥。嗨,咱们男人为啥也要这样!吃什么呢,网上说不吃早餐不利于健康,是要吃点。先走着再说,对了,康生酒吧门旁有家杂粮饼铺子。他对杂粮煎饼情有独钟,但他相信,这一家,一定不是最好吃的。可铺子前,早早晚晚人满为患,口感应该不错,对,就来一个,再要一杯豆奶,然后边骑边吃,这样,到地铁十一号线,差不多也就吃完了,在指纹考勤机献上我的指头之前,一切0K!
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是路过那家杂粮饼铺子的时候,还真是人满为患。他数了数,九个。九个,等到这九个之后再轮到自己,上午的班就别上了,那个可恶的部门主任兼设计总监非把我骂个半死不可。不能,走吧,一个早餐,不吃也没关系。我正年轻,有的是精力,中午多吃几口不就补上了。他只是这么想着,车子路过杂粮饼铺子的时候是一秒也没有停顿。这电单车真他妈的好,电门一拧,丝滑得如营养快线,我说的是手感,不是口感。好了,这就到了,每天必到的停车场。旁边,就是地铁十一号线。
昆山花桥。地铁十一号线入口处前。场地上停满了电单车。他好容易才找到个空隙,将车子塞进去。拔下钥匙刚要转身,一个不太清晰却甜美温柔的女声就传进了耳朵,先生,你真会捷足先登,没看见你钻进去的那缝隙里,还有我一个包儿在吗?这是我的地儿,你还是把车子挪一下吧。男人看看,是个身子娇小的女生,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整个人显得很精神,那双眼睛,真的会说话,这让人想起,她长着的那张嘴除了吃饭真是多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急,还真没看到,我撤。女生说,我的车子较笨重,我一下子也弄不到那位置上去,就先将包放那儿了,我怕地方被人占了。
男人再次表示歉意,表示理解:真的不好意思。说完他就电门一拧,另寻它处。女生费了好大的劲将单车塞进去。这时,那男人骑了一圈,又回来了。对着那女生,他说:我想,你是不是要我帮个忙的,你一个女孩子家,身单力薄的,那么小的空,车子你弄不进去的,哇,进去了,你真是很让人佩服唉。女生笑笑,都习惯了。男人把单车放在女生车后面,说,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个地方,今天睡过头了,不如我就放你后面,只要不影响他人进出就行,至于你,我不走,你就走不掉,放心好了,晚上下班,我会提前到这儿把车子骑走,不会影响你的。女生迟疑了下,那好吧,千万别让我在这儿等你,等急了,我会骂人的哦。放心好了,大小姐,我一定比你先到。
男人说着,就打算往地铁入口处走。女生把地上的包捡起,挂在肩上,你可以等我一下的,风度呢?你可是男生呀。男人停下了。他看看这片挤挤挨挨的电动单车。这些单车属于每一个不同的男男女女。这些男女形形色色,如果说他们还有啥共同的特征的话,那就是年轻。是的,他们年轻,年轻的他们早上早早起床,骑着单车来到十一号线,放下单车钻进地铁。傍晚的时候,他们再从十一号线钻出来,带着一身的疲惫或者喜悦,再次骑上电动单车,回到他们在花桥的家里,等待一夜,将身体里的力量蓄满,再次上演前一日的剧情。于是,地铁入口处前,那片场地上的电单车,就像长着翅膀的燕子,飞去又复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就是身住花桥,上海上班的两栖青年的生活常态。
她问他,你下班的时间会不会比我晚些?怎么会呢,早九晚五,这是千年不变的作息时间,难道你不是?当然,我也是,女生说,你可别小看我是个女生,我做事从不拖拉,我准时得很噢。男人对她笑笑,我相信,我也准时,不会耽误你时间。
地铁呼啸着匆匆而来,好像比他和她还要赶时间。明亮的小窗格子一扇扇连环画一样翻过去。终于翻到了他和她想要的那一页。车门洞开,他的被一双皮鞋套着的脚,轻快地踏上去。他后转了个身,观照地看了下身后的她。她笑着,接受他的善意。车身轻轻摇摆,呼啸着,赶去前方的另一个站台。没人说话,只有地铁穿越时空的呼啸声。厢内拥挤,他和她贴得很近。他们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扶手和吊环。
列车轻轻摇摆,扶手和吊环轻轻摇摆,他们也紧跟着轻轻摇摆。摇摆中他恍惚回到了童年,他乘一列时光列车,也像这样轻轻摇摆着,一路匆匆而来,路过不同的站台,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然后他下了这趟列车,又转乘另一趟列车……妈,我的母亲,一个单亲的小县城的下岗女人,凭着她那双并不笨拙的手,硬是靠一个满是油烟味的街边煎饼摊,帮他拿到了一张985的毕业证书。接下来,要看他的了。他要学着母亲的样子,他要成就接下来的自己。他带着杂粮煎饼换来的带着母亲味道的起动资金,租下了一个老旧小区的狭小房间,开启了他的自力更生。
他对自己并不乐观,他对眼前的现实,也无期盼,他不愿意辛辛苦苦一路搭上来的车,却停在了一个他并不想到的目的地。他讨厌穿皮鞋,讨厌西装领带,讨厌地铁,也讨厌他自己,这太他马装逼了,可是你不得不装。一个破广告公司的设计助理,有必要这么一本正经吗。他不止一次地骂自己,你牛什么牛,你多大了,毕业之后,你打拼了多少年了,你的母亲已经老了,每天摊不了几张煎饼了,你实现了她的哪一个愿望了?是在外面赢得了一寸房,还是带着个姑娘回家来让妈看一眼了?你哪件事情是让妈开心的,你快小四十的人了,还指望那个单亲老妈养你一辈子?可你睁开眼满世界看看,有不装的吗,全他妈的在装,只有晚上脱光了钻进被窝里,才是人最真实的模样。
没办法,就算是为了妈。他妥协了,他低头了,他对谁都忍着让着陪着小心,他不想再让母亲担心。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有点长大了,这是变化。唯一不变的,他还是老样子,住在破出租屋里,每天慌慌张张,匆匆忙忙,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终日与自己的影子作伴,还有,就是那个广告公司的业务总监,夸他是公司的骨干,工作上作风稳健,耐干,也不缺乏创新意识。他不知道这话是表扬还是暗讽,反正他开心了好几天。
想什么呢?她推了推他的胳膊,我到了,先下了,他陪她个微笑,算是告别。他不能下,还有两站。其实他真想下,但他下不得。那年高考复读,他也想下车来着,可是一抬眼看见母亲日渐苍老的容颜,他挺住了。如果只为自己,他宁可当一个乞丐,一身褴褛衣,一只乞讨钵,吃了上顿不想下顿,足也。整个青少年时代,他记得最深刻的一句母亲语录,就是人争一口气。是的,我为母亲争口气,我不能让母亲这些年的煎饼白摊了,我也要为自己争口气,我都小四十了,人生过半,或者短命鬼,已过一大半,我还在为自己争口气。房子,车子,妻子,孩子,你们都在哪里?当然,佛争一柱香的阶段还遥遥远期,那是奢望。
傍晚,又是这条线,又是这趟摇摇摆摆的地铁,他回来了,他们回来了。他们把早出时的充沛精力和满心希望卸下,卸在了公司,工厂,工作室,办公室,只带回一身的疲惫和倦怠。他们任由列车摇晃,摇晃成总也忘不了的摇蓝曲。那时幸福,躺在温暖的小小的巢里,任由母亲摇晃。他是父母幸福的一部分。尽管他当时并不知道。可现在,他是母亲的一份担心,一份牵肠挂肚的担心。下地铁了,他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到那片偌大的停车场。每一天,每一年,他总是走在同样的路上。
没有新鲜,没有变化,如同他的一成不变的工作,如同他一成不变的生活。他又想起业务总监的那句话,你是公司的业务骨干,作风稳健,耐干,也不缺乏创新意识,你会有出头之日的。他觉得总监画大饼的笔法太过俗套,毫无创新意识。如果换作是我,我宁可装聋作哑,为什么把一句假话,明目张胆地说得活生生真的一样,这太丧心病狂了吧。
他找到了自己的车。他的车前,她那辆粉红色的电单车还安静地夹在众车之间。他对自己说,那是她车的位置,可那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处境,我们的位置。这个偌大的地方,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夹缝。适应这个夹缝,便倾尽我们所有,还谈什么工作,谈什么创新。我要不要等等她呢,他问自己。至少,我是提前到的,没有耽误她的时间,我完全可以先行一步。再见,美女。他把车子骑上非机动车道,电门一拧,电车如影随行,丝滑无比。他甚至觉得,只要一拧那电单车的电门,就感觉特别治愈,特别爽快,一天的压力都在拧动电门的瞬间,得以释放。
一个交警走过来,挡在了他的车前,先生,你的头盔呢?是啊,骑电单车要戴头盔的,这个小儿科的问题怎么让交警给逮个正着呢,每天都戴着的,哪去了呢?他突然明白了,早上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时候,随手挂在她车后面去了,我得回去,回去找她,但不知她会不会还在那儿。估计不会了吧,天色渐晚了,她不至于傻等到现在。再次回到停车场的时候,偌大的停车场上,没几辆车了。它们都归燕似的迁徙到了另一个地方。那辆粉红色的电单车,自然也不会存在。我就知道,他对自己说。许多时候,我们的预判相当之准,可还是想用事实来验证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在十一号线停车场等候。她来了,他远远地就看见,那辆粉红的电单车鲦鱼一样游了进来。喂,这边来,这边有车位。顺着他的语音导航,她游过来了。她把头盔递给他,昨晚你走得好早,我等了你好久,估计你不会回来了,我才离开。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也不麻烦,交警没给你添麻烦就好。那个交警还真的找了我的麻烦,我的陈述他根本不信,但他的执法很有温度,没给我开罚单。他们停车,他们把头盔各自挂在自己的车把上,然后一起走向十一号线地铁入口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自我解嘲地笑笑,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也不想你知道我叫什么,你我这样的萍水相逢,每天都在发生,真的没必要,你要是真的想知道我叫什么,请你叫我路人甲好了,她朝他莞尔一笑,有点调皮。他也幽默地回了她一下,我们是同宗兄妹,我叫路人乙。两个人就都笑起来。
我是不是该请你吃个饭什么的,表达谢意?他知道自己这样说有谄媚之嫌,他很讨厌此刻的自己,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嘴,这种情况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不必了,她说,这样的剧情,俗套,平常,平凡,每分每秒都在重演 ,只是主角换了—下罢了,你说,谁遇见不了谁呀?
也是,但这芸芸众生,偌大世界,谁又能遇见谁呢?她愣了下神,都对,都没错。我在广告公司,你做什么的?他问。她停了好久,才回他一句,相较于你的广告设计,我的工作,枯躁死了。你不会是写代码的编程员吧?她惊讶了,你可以去街边摆摊算命去了。你还真是啊?真的是,都说干我们这行的是吃青春饭的,可你看看我,青春在哪里?
青春都写进代码里了,不过,你真的很显年轻的。很显年轻,意味着并不年轻,你这个男子汉真不会恭维女人啊,不过,你一不小心,就把真实的意图说出来了。他习惯性地笑笑,如有得罪,如有冒犯,也请絮罪。你多虑了,她留给他一个好看的笑容,然后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人群里。就像掉进沙漠里的一粒沙子,再也寻不到她的痕迹。
他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像完成了一场失恋。但这感觉远远不如一场失恋来得痛快。历经万险千难,完成了一场恋爱,之后终究没能修成正果,你可以找个没人的地儿,为这场夭折了的爱情痛彻心肺地号淘大哭,泪流成河。那是一种祭奠,一种怀念,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一种重新寻回自己灵魂的慰藉,一种全身心的释放。可眼下不是,只是心里痒痒的,若有若无,亦真变幻,想说无语,欲哭无泪。他伸长脖子,仰天长啸,啊……语惊四座,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的方向,寻找着这个声音的来源,出处。这声音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也清醒了,他觉得自己灰头土脸,便也装模作样的将目光投向远处,似乎也在寻找那一声啊的出处。
我这是怎么了?正常,还是不正常?不正常,就正常了。正常,反倒不正常了。他想,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对有所好感的女人想入非非?我怎么会有这想法?在不惑之年前,我不该有这想法吗?妈说,儿呀,你该给妈带个姑娘回来了,妈做梦都想抱孙子,妈活到这岁数了,就想着这事儿,别的,啥都不要。不要你车,不要你房,只要你好好的,有个相陪一生的好人,给我留个孙子,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妈的心愿真的不过分,也不是奢望,人之常情,可妈你不知道,这世界不是原来的样子,你不知道这世道,房子和车子,那是你抱孙子的必要条件。
我也想做一个正常人的梦,就像妈你一样。大学毕了业,我就在和妈做同样的梦,找个相爱的人,成一个温暖的家,生下个可爱的宝宝,完成一个幸福的梦想。可是,我尽力了。爱情这两个字,那都是骗小孩的,童话忽悠不了任何人,只要你长大了,成熟了,懂得了这个世界的人情事故,你就知道,挣钱,比他妈的什么都重要。黑猫白猫,挣到钱才是好猫。这世界,首先是物质的,人也首先是物质的。也许我们永远都走在初级阶段的路上。我们现在还没权力谈精神,那太他妈奢侈了。但是妈,你说得对,你已经跨越阶段,谈精神了,俺只要自个儿汗水换来的钱,外财不发命穷人,干净的钱,花着才放心,才开心,夜里睡觉才安稳,白天出门人不怂。
是啊妈,儿从没有不切实际的奢望,儿一老一实地做人,每天骑着单车行走在这个城市的边缘,正眼也不看旁边车道上的豪车,儿知道,那些豪车就像那些豪宅,有他们的背景,有他们背后的故事,我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要做好眼前的自己就好。
地铁轻轻遥晃。他右眼皮跳了下。左眼跳财,右眼跳挨。这是小时候常听妈说的一句话。他有点担心,下午提交设计稿的时候,他对色彩的选择有点小小的异议,并力主自己的观点,得到了通过,这引起艺术总监大大的不快。虽然通过了方案,但他对总监的眼神总是耿耿于怀。他不相信总监会那么大度,那么男人,职场上的斤斤计较他看得太多了,谁也不是神,在声誉和利益面前,谁不是勇往直前,他能退让?他不相信总监。
职场上的明争暗斗,他早就谙熟,他并不惧怕。但他怕妈那渴望的,失望的,绝望的眼神。是啊,对得起妈,只有一条,领着个姑娘回去,给她看看,她这一辈子的愿望,就都有了着落。可他现在办不到。他从没停止过努力,他正一步步向着那个目标迈进 。妈,你等着,这个时刻不会太遥远了。房子吗,首付早就够了,至于车子,那也小事一桩,只是房子没有搞定之前,暂不考虑,最主要的是,也没有个停车的地儿,还是这小电驴最方便,地铁最方便。妈,你请放心,拿到房子,我一定要把您接到身边,让你享享清福,当然,如果你要是闲不住,我就在康生酒吧旁边,也给你申请一个摊位,放上你的煎饼车,让你大展拳脚,至于挣不挣钱无所谓,你开心就好,就你儿我这收入,足以撑起这个家,放心吧妈,这个周末,我就到相亲市场,把儿的资料递交上去,给你寻个让你满意的儿媳妇,行吗妈?
地铁轻轻摇晃。他的喉节轻轻蠕动了下。他有点口渴。他从简易双肩包里取出那半瓶苏打水。他记得她也喜欢渴这种牌子的水。她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不是不记得,根本就不知道,她根本就没告诉他,当然,他也从没认真问过。她的路人甲,是有点搞笑。他曾对她想入非非,就叫她非非吧。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嘴角渗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浅笑。这个笑,在这个轻轻摇晃的呼啸着的车厢里,既掩饰了内心的窘境,又天衣无缝地配合着车厢里的国泰民安。浅笑真他妈是个好东西,就像件万能时装,适合任何季节,任何场合,有了这件皮囊,你简直所向披靡。
上一次,当然,也是唯一的一次,也是这样的轻轻摇晃的呼啸着的车厢,她,非非,就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娇好的身子如同一支点燃了的香,让他心生一种宗教才有的神圣和崇高。看起来,她还不老,她还有青春,这种神圣,就是青春的力量吧。地铁塞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永远不可能只装半盒。她就这样每天在这拥挤的罐头盒里找寻呼吸的空间。她的娇小的身体恰到好处地填补着那些身体与身体之间的空隙。不经意间,他的一瞥,让他发现了她一头蓬松秀发间藏着的两根白丝。他的心瞬间紧揪了一下,像被蜂蜇了。那两根白发,在明亮的车厢灯光下那么晃眼,尽管它有点羞涩,有点不好意思,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浓发之间,藏在笑容之下,但它藏不住了,就像他下班回程中满脸的疲惫,就像他职场上长年奔波的舟车劳顿,如果有机会,他对自己说,我会让她头上的那两根白发,全都长在我的头上,我不在意再多长两根。
但遗憾的是,此后他就再也没见到她,就像一条河流里的两滴水,遇见是天经地义,不见也是理所当然,全靠的是缘份了。非非,路上甲,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周末,我要去相亲市场了,去寻找我妈的愿望,去了结一个男人多数要做的数学题——合并同类项。
相亲角在时代公园的一条长廊上。旁边的园中湖,水波澹澹,映着蓝天白云,衬着高楼大厦,两只洁白的什么鸟,正在湖水中颠鸾倒凤、卿卿我我,连鸟都他妈一对一对的,这真是个好地方,只要你还攥着一丁点儿青春的尾巴,只要你到了这个地方,你都会毫不离外地想谈一场恋爱,这地方太他妈美了。
他带着妈的使命,第一次来,不免有点生疏。相亲市场,想到市场两个字,他在心底无声地偷笑。是啊,市场经济时代,社会生活全都束缚在市场的框架里,一切都可以出卖,一切都可以待价而沽,年纪,学历,相貌,资历,背景,房子,车子,都是有价格的,都是天平上或多或少的重量,这世上你就找不到没有价格的东西。
地铁轻轻摇晃。他觉得地铁像极了一根扁担,担着他生活的两端,一头是他浴血奋战的职场,另一端是他轻舔伤口自我疗愈的出租屋。那时候他还在上小学。妈就挑过一个担子。妈的担子里挑着的是他娘儿俩的一日三餐,是他们的希望和未来。妈的担子里永远都飘着杂粮煎饼的香。爸下班回家的路上,在一个街角,被鬼火少年的摩托擦身而过。摩托嘶吼着号叫着绝尘而去,而爸倒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后来,他长大了,他读过一句话,这个世界破破烂烂,总有人缝缝补补。那么如果没有人给缝补呢?没有人给缝缝补补,就自己动手补,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完美一点。
爸,他在心底里轻轻一声呼唤。许多年没有喊爸了,一个多么熟悉又多么温馨的称呼。他的眼角干干的,没有泪水。他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爱哭。想爸了,他哭,看着妈艰难地挑着煎饼摊,他就偷偷哭,为什么男人也是水做的!妈说,你是个男人,不能怕困难,他又哭。也许是小时候把眼泪全都流干了吧,他好多年没再流过泪。是的,他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年纪。这样的年纪,一切都藏在心里,已经学会了隐忍,忍受委屈,忍受憋闷,忍受一切应该和不该忍受的,道道地地一个忍者神龟。
相亲角的长廓,柱子之间拴着长长的红绳子。绳子上的纸片上填写着征婚者的简历,除了姓名一栏的某男某女,一切都是真实的:年纪,身高,相貌,学历,工作,收入,车房,电话,等等诸多信息,还有对所求有缘人的要求。他有些茫然。在他顾盼之际,一个穿着红马夹的女性志愿者过来。中年,微胖,方脸,慈眉善目。你第一次?是的,第一次。想找个什么样的?他挠了挠头,他自己也不知道。红马夹说,没关系,你就写寻有缘人就得了,扫码五元,领一张表格,然后自个儿填上,没笔的话,我这儿有。他说了声谢谢。他不知道他想找个什么样的人,仔细想了想,还是她那种样子最合适。于是他最后一句写道:有缘就好。红马夹告诉他,那条红线上有小夹子,夹上去就行。红色女的,你们男的蓝色,同样颜色的放一块。
着急的都是父母。所以他看到的多是老头老太太。也有亲戚帮着来投递信息的。本人来到现场的并不多。他将表格填好,想找个地方夹上去。红线上的征婚表格红红蓝蓝,挤挤挨挨,像一只只彩色的小蝴蝶,在风中招摇。不时有父母们在这些小小的蝴蝶面前观赏,不,应该说是挑拣,他们在找适合自己的那只蝴蝶。高不成,低不就,这是大多数人的通病。他在红线上寻找空当。没有,几乎没有。
走了两个来回之后,他在两只空儿稍大点的蝴蝶之间停下了,他打定主意,只要旁边的两只小蝴蝶稍稍往两边移动点儿,就能容得下他的小蝴蝶。刚要动手,一个胖敦男生马上过来,这张是我本人的,你可以到后面夹上。他说,后边已经没有位置了。这么多人吗?剩下来的,有点多,他说。那好吧,他说,你小心点,别把我的弄掉了,我三十七了。他在心里笑笑。彼此彼此。
他笑的另一层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幕像极了小时候。那时他大概九岁。周末。一大早他就帮着妈去菜市口出摊。他觉得挺早的,可还是晚了。妈有点着急。妈,你急个啥呀,不就是少烙几张煎饼吗。妈说,你小屁孩不懂。嘿,这煎饼我从小吃到大,还有不懂这个的。妈说,到了你就知道了。推着煎饼车一到菜市口,才发现,没地方了。每日停放煎饼车的地儿被一个大叔占着了。一顺边儿几辆煎饼车正烟熏火燎,生意兴隆。妈对那个占了她地儿的男人说,你往旁边稍微挪点,我的车就放得下了。
男人没答理她,自顾自地摊着煎饼。她加大了声音,对那男人说,我说大哥,你能不能往边上稍微挪点,你哪怕挪动屁股大点的地方,我的车就放得下了。那男人朝妈看看,不怀好意地说,谁屁股那么大,能放得下煎饼车?你的?看起来也没那么大呀?他顿时怒火中生,他容不得任何人对妈不敬,他的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他说,这地儿本来就是我妈的,我妈每天都在这儿摊煎饼。那男人说,地儿是你家的?你喊它它答理你吗?你娃娃还小,长大了就懂了,这世上的东西,谁抢到了算谁的,地盘也一样。你妈每天来得早,那就是她的,没人跟着抢,今天来晚了,把嘴闭上就得了。
妈拉着他的小手,推着煎饼车就往回走。他说,妈,那本来就是你每天摊煎饼的地儿呀。妈说,那人的话,没道理,也有道理。做啥事都是图早不图晚,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那一天,妈陪着他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这在他的记忆里,是从没有过的。妈说,谢谢那个叔叔,给我放了一天假,才让我好好陪着你一天。那一天,妈妈是从没有过的开心。
可是,有许多事,还是晚了。比如此刻,我的婚姻。这些年我都干了什么,成绩呢,成就呢,房子没一间,车子没一辆,忙忙碌碌,这就快到了不惑之年。如果我是个钻石王老五,也可另当别论,可我是老五,是老六,却没有钻石。我那点积攒,仅够一个首付。车子,妻子,孩子,好像还很遥远。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那些躺下的人。也许,他们才是生活的智者。
他耐心等了许久。那只蓝色的小蝴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讯息。聊胜于无吧。我不能指望这个,寄予太大的希望,往往结果都是失望。华灯初上,他走出自己逼仄的出租屋。外面的世界好大,也好精彩。为了安慰下自己,他要去一次康生酒吧,这地方他好久没去了,他想好好喝一杯,他活得太清醒了。他常坐的位置上,坐着个貌似优雅的老年男人,酒杯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摇晃,另一手上,烟雾缭绕,无视旁边贴着的禁烟提示。他的眼神在酒吧里搜寻,在女人们的脸上、胸上和臀部做CT扫描,就像个志在必得的猎人。他不喜欢这样的人。他不愿做这样的人。但往往,这样的人,处处成功。那男人脖子上硕大的金链子在酒吧的灯光下夸张地绽放光芒。那是他收割女人玩世放浪的利器。他看得懂。
在他走出酒吧大门的一瞬间,一个端着托盘的娇小的服务生走近他,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吗,我看到您还没落座就要离开,是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够周到的地方吗?他转身,四目相对的那刻,他们同时发出一样的惊叹:是你……
是她。好久不见,他说。你怎么会在这儿,服务生比你写编码挣得多吗?她笑笑,周末,做个兼职,闲着也是闲着。她笑得有些勉强。她的黑眼圈告诉他,她过得并不快乐。她的洁白的衬衫袖子上,一道黑箍赫然在目。他将目光在黑箍上停留足足五秒,然后看着她的黑眼圈。是我爸,她说,走了一个月了。他长叹一声。她说,他到死也没能见到我身边的那个人。身边的人?他有些不明白。是啊,你的爸妈不想吗?不想你成双成对?他终于懂了,哦,我想多了,想象中,你的儿子都在打酱油了。她一声惨笑,想象中,总是幸福的。他说,我们都是长空中踽踽独行的孤雁,最终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她终于回过神来,好久不见,你怎么样?他说,老样子,十一号线,是我一辈子的路。我们想要的东西太多,却守不住我们最珍贵的。我们失去太多,可没几个意识到。我们一边咀嚼着生活的橄榄,总也嚼不出想要的甜味,还含泪强装笑颜,我们是多大的傻瓜啊,她似乎感悟很深。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本真地生活,活出自己的样子呢?他停了下,接着说,我们都不要想入非非了,还是做一个平凡人最幸福。说完,他的目光在她蓬松的秀发间寻找,没有找到,也许,那两根白发也双休,躲藏起来了。
人,总是这样,烦心事,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反正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回来的路上,他回忆着他给她讲的一个经历,真实的经历。他不知道为啥要跟她讲这些。他说,那天,午夜十二点了,他还走在小区的路上,他睡不着,他想哭。可却哭不出来。他说加班回来,快十一点了,楼下遇见个送外卖的,拎着餐盒楼上楼下跑了几趟,总也找不到那个下单的,在我的指点下,总算找到了,但那个女人却说,迟到了,拒收。小哥怎么求她也没用。人家就是不收。
我问他,送一趟餐,挣她多少钱啊,他说,一两块的样子。但她一拒收,我损失就大了,平台要罚的,大半天的算是白跑了。我说,这餐多少钱,我要了,可以送给小区保安大叔当宵夜。他说不成,要送回去才知道扣我多少钱。
外卖小哥拎着餐盒,形单影只地走在小区午夜清冷的柏油路上。路灯拉长了他孤寂的身影,一直到他在长街的尽头,无声无息地消失,我还久久伫立,凝视。
我好奇怪,受刁难的是外卖小哥,可我却委屈的不行,欲哭无泪的那种,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只好在小区的路灯下走啊走。我把自己走成了另一个外卖小哥。是我慈悲大发善心失控悲天悯人吗,不,是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不能平静,他甚至没有一丝的安全感。不该这样啊。家里老妈是安康的,工作上,总监那番溢美之词,不管是真是假,公司现在还离不了他,还有,他也正打算从出租屋里移居到属于自己的房子里,首付不是备齐了吗。可是,他依旧不安,也许这种不安,来自于她,她头上的两根白发,胳膊上的黑箍,还有外卖小哥沮丧的眼神。也许不久之后的某一天,那何尝不是我自己呢。
新的一周,新的开始。起床,洗漱,一边嚼着早点,一边风驰电掣,然后,在地铁十一号线前,在那片偌大的电单车停车场,他停下心爱的小电驴,立马就投入到涌向地铁口的人流。这是一股青春的洪流,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然后他们涌入一列列轻轻摇晃的地铁,摇向工厂,公司,写字楼,工作室,摇向大上海的每一根动脉和静脉。
他本想在停车场稍作停留,看看能不能在这芸芸众生中寻到那两根白发。但他放弃了。想入非非。非分之想。他骂自己。还是让上帝安排吧。他一直都很相信上帝。他相信的上帝,是他自己。
电话响起来。他心里一喜。喜的原因很简单,不是总监,不是同事,不是老妈,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昨天晚上,总监给他电话,公司拟任他为副总监,让他准备下,今天的早会发个言,说两句。他开心了一夜,这是对他工作的肯定。好事成双,现在,一定是相亲角那根红线带来的消息。他知道,相亲只是开始,到出双入对,携手一生,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但毕竟要开始了,妈,为了你,当然也为了我自己,我要相亲了,我要娶一个让你满意的女子做您的儿媳,我要买一处房子,我要把它装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新娘子一样漂亮,然后把您接来,然后我们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他掐下了自己,我又想入非非了。
你好,请问你找谁?他点开了接听键。他的心里一阵扑嗵扑嗵地跳,有点紧张。一个甜美的声音传过来,你好,我能请您帮个忙吗?他的心平静了些,有事你请说,也许我能帮你。她说,我车胎漏气了,我推不动,你能帮我推到修车铺去吗?
他的心里有点烦乱。你是谁呀,你在哪?你打错了吧!他想到最近网上诈骗的案例,由不得戒心顿起。声音越是温柔甜美,越是不能让人放心。这个号码,对方说,我也就随便打下,碰碰运气,这地方我没有熟人,我也不知道遇到这样的困难该去找谁,你就当我是路人甲吧。他心里一紧,一喜。难道,上帝今天上班了?他问,你在哪,告诉我。我在地铁十一号线停车场。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我在相亲角记下的,那地方我也去过。他心里坚定下来,这种坚定,是他作为男人的第一次。坚定,果断,毫不迟疑:原地等我,路人乙马上就到。
二零二五年,五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