炁

我幼时的学堂是远近闻名的名校，我在这里学会了做人做事。那时我们的先生名头更是响亮，乡邻乃至到了城市里，听到“藏锋先生”的名字，都得称一声神人也。有人说他杀过人，有人说他中过举，有人说他少年贫寒，有人说他弃武从文。我起初不觉得他很是个人物，他总是穿着最单调的布衣，身上什么也不带就来上课，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像温水一样就能流入人的耳朵。他倒是从来不带课本，靠着过往的经验就能讲一整节课。

我问阿妈，阿妈这样告诉我：“他啊，一身的本事。但是最让人敬服的却是他的阅历。”当你身处底层，他能让你敢于面对烈阳，当你万山之巅，他能让你小心脚下碎石绊脚。“小娃活的太短了，啥都不懂呢。”阿妈不再多说。

后来阿妈把我送进了一家武院，说要让我学学本事，以后不被欺负。那院子，外围种满竹子，内里一片空旷，一条细溪贯穿而过，从西边流入，从东门轻走。武院的老师，却也是那“藏锋先生”，我诧异无比，他身着贴身短打，一身腱子。平时都藏在了教书的布衣下，没人发现他竟然如此干练。

于是我上午在学校上课，下午又跟他学武，他成了我“永远”的老师。

他手脚极利，尤擅长剑，兼会气功。但是每当有人问他能不能比上传说中的剑圣裴昱，他总是笑而不答，问的烦了他就说：“好歹让我能跟他切磋一下嘛。”看来，他是认为他有那个本事的。

学了大概两年，我学到了些皮毛，但是自认也能算优于众人了。村东的大强高我个头，从我小时候就欺负我，凭他身强体壮，总抢我买油的钱，不给他就一个大大的锤落在我头上，然后一把拿走。于是我再没从村东走过，总是从西边绕过整个圈子到学堂上学，大强看我在学堂里，也不敢明着欺负我。

这天天色晦暗，我怕被雨淋，所以直接从西路过去。跑到大桥上，远远的一个黑影站在那，近了赫然就是大强那厮。“躲着我？你能躲一辈子吗？”他三两步跨过来，像是怕我人间蒸发似得，抓住我的衣领。正此时一道雷从天上劈进溪流，然后引来大雨潇潇。“今天老子也不要你钱了，让我打一顿泄泄愤得了。”近一年过往，我本已忘了这人，如今故时羞愤浮现，再加全身湿透，心火难消，只是一拳打过去，瞬间便撕扯在一起。

我力气仍然不如大强，但学了两年拳脚，堪称灵活，一绊一推他便重心不稳倒靠在桥栏上，桥下河流湍急，我抵住他的脖颈，仍然加劲，他的半身已然探出桥身。大强嘴上仍然倔强，从玉皇到阎王都问候了个遍，却再没说到要揍我的事。“从小欺我到大，还觉得自个儿能永远嚣张？还拿我当小孩？还拿我当小孩？”我越说越气，再一用力，桥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谁能想到乡里间的一个小霸王竟然不会游泳，我只听说捞上来时，肚子比此前吃的所有饱餐都涨，嘴里还不断吐着河水，断断续续存着一股气。按当时的规矩，无论如何如此恶劣事件都要由教课先生领会家，休学一年乃至于退学。“藏锋先生”领着我从学堂一路走，天上还下着雨，一路走，一路走，却没把我送回家，我们在一棵大树下坐下。

我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是要批评我的不理智，还是要称赞我的功夫到家，又或者是要把我彻底逐出师门。但他只是自顾自的讲起了故事。

“当时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强壮一些，比你再气傲一些。我刚出生没多久爹就死了，听说是下地时热死的，于是我跟娘相依为命，她织衣服卖，我给富贵人家当跑腿。后来找到了一个好人家，是个习武世家，他们看我手长脚长，觉得是个练武奇才，于是允许我边干活边学武。我也确实不负众望，两年时间已经超越了门下所有弟子，荣登大弟子的位置，于是我把娘也接了过来，逃离了用命在生活的那段时间，那天我对着娘发誓再也不要尝到那种生活，于是我日夜不停的习武，然后去比武挣钱。每长一分能耐，就能多赚一份钱，就能多吃一顿大餐。”他的眼睛有些迷离，好像回到了从前。

“我的师父是个宗师，在剑法上世再无二，他那时已是六十之数，唯一的子嗣还是女孩。于是他选择了我作为接班人，将本事尽数传于我。二十岁时，我娶了师父的女儿，那时候我意气风发，觉得这是世界对我童年凄惨的补偿。师父传给我了一把短刀，这把刀很怪，刀刃向里，刀背向外，与刀鞘方向相反，于是又被称为背鞘刀，刀上刻着八个字‘梅花藏雪，竹笋藏雨’。紧接着师父就辞世了，我也再问不到这把刀的意思，葬礼那天，不断有人来吊唁，但都只是进院，鞠躬，离开，没有一丝停留，如水滴划过花瓣的平淡，似乎师父只是出去了，并不是离去了。我站在旁边，看到每个人的脸都带着虔诚的平静，鞠躬鞠的很深很深。”

“三十岁那一年，为了保护我的一个朋友，我用剑刺伤了一个人，那本与我无关的，但我仗着技艺高超，总爱管这管那。他回去后重伤不治，这并不是因我而死的第一个人，刀剑无情，谁都无法保证伤人而不害人。那个人的同门来到我屋外大喊了一句‘陆藏锋，你最好一辈子都小心谨慎，否则你会付出代价！’我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一年后我去一个武馆指导教学，回来的时候院门倒在地上，院内血流成河，我的妻子倒在屋内，已然没有气息。”

他叹了口很冗长的气，这应该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往事，谁也想不到这样利索的一个人曾经也在江河湖海中沉浮过。

“我当时甚至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来寻仇，我只记得我当时的心胸仿佛要炸开，火焰侵蚀我的五脏六腑。但我再也无法找到那个人，他早就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了。”陆藏锋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刀，抽出来，锋背相倪，刀身“梅花藏雪，竹笋藏雨”八个字被磨得发亮。“我内气难续，导致内力尽废，仅剩拳脚功夫。于是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武学，开始猛读诗书，开始我只是想冲淡内心的愤怒，于是我只是读，慢慢的，我开始解，再后来，我开始懂。最终读书反而让我明白了当初那把刀的含义。”他抚摸着那刀上的八个字。

“藏，藏鞘于背，藏锋于拙，藏情于心。我师父藏了一辈子，似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但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都尊敬他，他们见过师父的外，更知晓了他的里。我还是太年轻了，总是露着锋利的剑锋，却忘了贯穿剑与人间贯穿的气。”故事讲到这里，雨停了，树叶的缝隙透进婆娑的光线，他拍拍灰起身。我以为他还有话要说，他却不再说了。

“陆先生，所以您是想告诉我要收敛我的心性吗。”

“错了，‘藏’是我悟到的，这成为了我为人至今的气节。而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要找到自己的那个解。那个被推下水的人我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你要知道，生命不是一个应该轻易被决定的事物，它背后牵扯着无数的生与死。所以，这一年，你也不用来武馆了，出去走走吧，见识比一切的功夫和知识都重要。”

他转身离去。我恍神许久，发现那把背鞘刀落在地上，我想去归还，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往事依稀，陆先生不过教了我不过五年，却让我记忆至今。我在外游历了一年，再回来听说“藏锋先生”已经离开了这里，隐居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又听说，他其实根本没娶过妻子，更没有拜过什么师父。他那天给我讲的故事似乎是假的，但是我相信他绝对经历过许多，真的故事也许更平淡，也许更令人难以忘怀，这些我永远不会知道了。他已经藏在了山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