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你爸在外边有人。我哦了一声,随即摆着手:妈您别多想,不可能,谁能瞧得上我爸那窝囊样,您不老说他就是块榆木疙瘩嘛。
我妈又说,焉叫驴欺死人,不声不哈地在外头就把实活咥下了,那才叫过分呢。她说,迟早是要撕破脸的。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他们不怕遭报应,就让他们在一起鬼混吧。你放心,我是不会成全他们的,除非我死了,否则他们别想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娃我给你说,他们这一辈子就只能是偷偷摸摸的一辈子。
我说,妈,咱别听外边那些闲言碎语,咱好好看病,把身体调理好比什么都重要。我妈总说她是个药罐子。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有哮喘,心肌炎,整天大把大把地吃药。
晚上睡不下,平躺着出不来气,我妈就蜷曲着身子侧躺着。实在难受,她就跪在床上,一整夜手拄着床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白天也这样,看得我心里难受。
有时我妈又不停地咳,肩膀一抖一抖的,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我端过痰盂,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她又咳不出来。躺下还是觉得有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噜呼噜作响。我妈说,咋不死呢,死了一了百了,就解脱了。
我爸对我妈一直不太好,他们在一起就吵架。我也不知道为了啥。我妈说,她忍了我爸一辈子。
我说,妈,您要觉得实在难受咱就去住院吧,挂些消炎针。我妈说,老毛病了,又剜不了根,花那钱干啥,我才不去呢。她说,你把毛巾给我!我就把毛巾放进热水盆里揉了揉,拧干了递给她。她擦了擦脸,又擦了擦嘴,说嘴黏得很。我去给她到了一杯热水。她端起来,哈着气,用舌头舔了舔杯沿,又放下了,说胃里烧得很,晾凉了再喝。
我妈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像一张揉皱了的黄表,没一点血色。嘴唇也发乌,她不时伸出舌头,舔一舔干裂的嘴唇。
我说,我爸也真是的,这么久了也不说回来看看。我妈说,儿子你想多了。他在外边有人,你妈算什么呀,死了才合了他的意,给他腾了窝。不回来也好,回来我看着闹心。咱就当没这个人。我知道,我妈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希望我爸能回来看看的。有几次,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她眼里便露出一丝惊喜,说,儿子快去开门。开了门是物业的人来检查水表,我妈干咳着,眼里的惊喜又黯淡下去。
我知道我妈说的那个人是我姨。我爸退休后在外边找了一份看工地的工作。那楼盖了一半就停下了,听说老板欠了一屁股债,被人逼得犯了心脏病死在了工地上。我爸和那人以前认识。那人死后他老婆对我爸说,你走吧。我爸不走,她又说,你留下我也没钱给你开工资。我爸就说,我有退休金,不要你的钱,我就想在这里替他守着摊子。那老婆就感动得涕泪横流,说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重情义之人。
她不知道,我爸坚持留在工地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愿回家。回到家就和我妈天天吵架。
我爸在那半拉子烂尾楼里支了一张很大的木床,有两米多宽,被褥、衣服、箱子都放在床上。他还置办了一套案板、锅灶、厨具。冬天工地上没遮没挡,冷风刮得尖利,像刀子一样。我爸就把脚手架的钢管挡在窗户上,绑上油毡。在门洞上也吊了一片塑料油布遮风。
我几乎每一次去工地上都能见到我姨。我姨很少和我说话,也从来没问过我妈身体怎么样了。有一次我去工地上给我爸送衣服,我姨在给我爸擀面条。我叫了一声姨,她啊了一声就去低头烧火。我爸说,留下一块吃吧,我说不了,就慌里慌张地出来了。
还有一次去,我姨正在给我爸蒸馒头,我爸蹲在地上往灶膛里添着柴禾,烟很大,呛得他揉着眼咳嗽不止。我姨就过去俯下身用手拍着他的背,见我进来忙站了起来。
最近一次去,是个大热天,我爸坐在房子里敞着衣襟,手里拿把扇子搧着凉,我姨坐在边上给他擦着脖子上的汗。见我来了,我姨就把手缩了回去,坐在那瞅着脚面,一句话也不说。我无话找话,干巴巴地坐了一会就走了。
我姨的家在郊区农村,我姨夫一个人在家种菜,我姨在城里给儿子和女儿做饭。我姨的两个孩子工作都是我爸托人给找的。我去工地上有时也碰到他们,买了一大推水果来看我爸和我姨。我妈说,人家才是一家人呢,就她是多余的。
我妈还说,有人跟她说,我姨那儿子长得像我爸。她说她特恨我姨夫不争气,恨我姨夫对我姨和我爸在一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她说,这人怎么这样啊,他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妈和我姨关系就很僵。有时我妈引着我去姥姥姥爷家,见我姨也在家,她放下东西转身就走。我姨见到我妈,也低头走开,俩人形同陌路。我想不明白,她们到底有什么过节,以至于亲姊妹像仇敌一样,看架势是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
我妈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不能就这么看着我妈遭罪。我横下心来把我妈送到了医院。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妈手摸着洁白的床单,静静地看着我。她说,儿子,还是你对妈好,妈有你这个儿子已经知足了。
我妈的情况不乐观,医生说有并发症。护士进来要给我妈插尿管,我妈用手揪着被子不让插,而且情绪有些波动。我示意护士先出去,待我妈情绪稳定下来再说。我用手抚摸着我妈的头发,安抚着她。我妈的鬓角露出很多白发,像白碜碜的鱼刺一样刺眼。
我爸来医院看我妈,我姨也跟了过来,站在楼道里没有进病房。我爸坐在床头上,伸手去摸我妈的额头,我妈抬手挡开了。她拧过身去,悄悄地流着泪。我爸坐了一会就走了。我送到楼道里,他拍拍我的肩说,照顾好你妈,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姨跟在我爸后头,走到走廊尽头回头瞅了瞅我,想说什么又没说。
我爸走后我妈就坐了起来。我把床摇起来,她靠着被子,说嘴干,想吃苹果。苹果是我爸买的,我削了一个苹果递给我妈,她说一个吃不了,我就给她切了半个,她咬了一口,就扭过脸去,勾着头,肩膀颤动着。我拍了拍我妈的背,她仰起脸说,没事。
过了一会,我看我妈心情不错,就试探着叫了一声妈。我说,其实刚才她也来了,在楼道里没进来。我妈怔了一下,轻轻地哦了一声就躺下了。病房里很静,静得令人窒息。我想出去透透气,我妈叫住我。她说,有空过去一趟,把这儿的牛奶、水果送些过去,病房里热,吃不了就坏了。
我妈在医院挂了几天针,脸上的气色竟缓了过来。晚饭我妈吃了一小碗龙须面,又吃了半个橘子,脸上就有了一丝红润,汗涔涔的,发黄的手指也活泛了不少。
我妈让我回去,她说病房里没有陪护床,空气又不流通,休息不好,有事她会叫护士。我坚持留下来照看她,我妈说,那就陪妈说说话吧。我担心坐太久背硌得不舒服,就扶着我妈躺平了。她吁了口气,静静地瞅着屋顶,将手放在我的手心里握了握。
我妈说,其实你爸那时看上的是她。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姨。我妈从来没管她称过“你姨”,一直以“她”称呼。我不知道我妈怎么会突然会提到她,而且很直白地说我爸看上的是她。这一直是扎在我妈心里的一根刺,是她最忌讳触碰的话题。
我妈拧过脸瞅瞅我,笑了笑。她说:你爷爷那时在一车间当主任,你姥爷是他手下的一个班长。俩人好得穿一条裤子。我妈喘了一下,接着说:我那时在二车间做挡车工,你爸是机修工,各个车间跑。她那时还没工作,我上班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满车间跑。我妈停顿了一下,苦笑道:真是造化弄人。你爸喜欢的人明明是她,你爷爷却非要娶我做儿媳妇。他那时大概是嫌她没工作,又有点性子野,觉得过日子靠不住,就一口咬定了要娶我做儿媳妇。你姥爷他居然就答应了。你别瞧你爸长得人高马大,实际上挺怕你爷爷的。你爷爷说东,他不敢朝西。她的性子也犟。
我妈说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光,平静如水。她不时地瞅我一眼。我端起床头上的水杯,扶起她抿了一口,她舔着嘴唇躺下,接着说道:她一直在跟我置气。你姥爷托人在厂里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她都不见。后来却自作主张嫁给了你姨夫。一个给厂里送菜的农民。
原来他们之间还隐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妈说,人啊,这辈子,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心不在一起了,靠那一张纸是拴不住的。我原本想着领了证,结了婚,你爸就死心塌地了,看来是妈想错了。她赌气嫁给了你姨夫,你爸把这笔账就记在了我头上,觉得是我拆散了他们,害了她。
我妈显然有些不舒服,咬咬牙,皱了一下眉头。我帮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将一只枕头垫在背下,这样她斜躺着会舒服些。
我妈又说,我不恨她,是我对不住她。她要恨我就让她恨吧。说完这些,我妈舒了口气,脸上的痛苦缓解了不少。
大概入院的第九天吧,我妈突然病情恶化。医生说是并发症引起的多器官衰竭。看着我妈被推进抢救室,我两腿发软,弯下腰,无力地蹲在地上。
我妈被推出来的时候,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铁架床上,身上覆了一条雪白雪白的床单。我妈一辈子爱干净,走得也干干净净,了无牵挂。但我的心却被掏空了。
护士推着我妈急匆匆地朝前走着,我一只手扶着床沿,低头咬着嘴唇抽泣。
她踉踉跄跄地从走廊尽头跑了过来,我爸跟在后边。到了跟前,她俯下身去揭开床单,浑身颤抖着跪了下去。我爸忙伸出胳膊架住了她。
我扭过脸去,走廊里就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得山崩海裂,一发不可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