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人热情好客是出了名的。艾思明大叔虽说并非出生在鄂尔多斯,但他十几岁就来到这里,在井下挖煤。后来又辗转到了鄂托克旗。
三十多年了,草原上的风已把他变成一个与地道的蒙古汉子毫无二致的黑脸大汉。又黑又硬的卷发,挺括的鼻梁,浓黑的眉毛下有一双锐利有神的眼睛,泛着柔和的光。
刚来到草原上时,他又瘦又小,但身手敏捷,能骑善射,腿一抬就跃上了高大的骏马,在广袤的草原上纵马扬鞭,引来阵阵欢呼声。
现在他明显有些发福了,膀阔腰圆,走起路来左右摇晃。
经常有人看到,艾思明大叔穿着那件已分辨不出颜色的蒙古袍子,从屋里出来,站在低矮的屋檐下,仰起头朝远处喊道:皮特——,然后欧欧叫着,将一块骨头仍在地上,小声道:跑哪儿去了?
皮特是一只黑灰色的契丹猎犬。它是巴图老哥从居住在额尔古纳河流域的蒙古人那里买来送给他的。刚来时它四肢健壮,胫骨上肌肉饱满,奔跑起来像一道闪电。
如今它也老啦,一身油黑发亮的皮毛变得干涩无光,常常一动不动地卧在羊圈外,他喊半天它才扭过脸来看他一眼。
自从多兰去世后,皮特似乎一下子没了精气神,整天病恹恹的。有时半晌也找不见它。有几次艾思明大叔找到屋后的山坡上,看到它远远地站在那里,低声地嗷叫着。
艾思明大叔翕动一下鼻翼,眼里涩涩的。
多兰就埋葬在山坡上。山坡下是一片沼泽地,那里开满了白色的不知名的小花。他默默地走过去,摸一下皮特的脑袋,皮特又嗷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喑哑。
他们刚搬到这里时,皮特老是黏着多兰,跟在她屁股后头跑来跑去。有时半天没见到它,多兰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前的石堆上,朝远处喊上一声,它就会闪电一样跑过来,绕着她,摇着尾巴,嘴里嗷叫着,用头蹭着她的腿脚。
艾思明大叔是为了多兰留在草原上的。
他们是在矿上认识的。那时他在井下挖煤,多兰被煤老板从镇上接来,安顿在四处露风的木板房里,每天给矿工做饭。
矿上全是二三十岁的单身男人,一个个脸黑得煤球似的。突然来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子,自然在这群男人堆里引起一阵骚动。吃饭的时候,他们老是往她的身上瞅。那目光刀片一样,在她的脸上、身上划来划去,像要把她身上的衣服给剥光了。唯独艾思明有些与众不同,蹲在一边旁若无人地吃着馒头。
多兰蒸的馒头又白又暄,吃到嘴里有一股好闻的麦香味。
有人瞅着低头盛饭的多兰不怀好意地说:瞧这小娘们,模样长得多水灵呀!停一会又啧着嘴说:你说她,她那对活蹦乱跳的小馒头要能啃上一口……说着发出嘿嘿的坏笑。
快闭嘴吧你,矿长带来的女人你也敢动那心思!有人低声恐吓到。
接下来一阵沉默。
停了片刻有人说:快看——
大伙转过头来就看到艾思明这个天水来的少言寡语的小伙子,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那个开玩笑说荤话的人,喘着粗气。
一只鹰隼在头顶上盘旋着,尖锐的鸣叫声划破深邃的蓝天。
那人颤抖了一下,站起来讪讪地走开了去。
多兰过来觑了一眼蹲在地上吃馒头的艾思明,小声问道:喂,好吃吗?好吃!艾思明抬起头就看到多兰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他。她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温暖,像一双热乎乎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
艾思明的目光闪烁着,他已很久没看到这样的笑容了。自从妈妈去世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孤儿,是在矿上挖煤的堂叔把他带到了鄂尔多斯。堂叔来了没几年便回老家去了,他的腿受过伤,下不了井,矿上就不要他了。艾思明被留了下来。本来他想着等挣够了钱就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好好地孝敬堂叔。他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但堂叔没等他挣够钱就走了。
想起堂叔艾思明眼里就噙满了泪水。
你在想什么呢?多兰问,艾思明笑笑说:没想啥。多兰也笑了笑。
从那以后,艾思明像变了一个人,每次从井下上来,就打来一盆清水,把手脸都洗干净了,然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到木板房那里去,帮多兰劈柴,挑水。
多兰好像挺愿意他过去。她说,见到他她的心里就踏实。
艾思明也每天都想见到多兰,他喜欢看着她穿一件白色的长袍,在木板房里跑进跑出。在蒙古人眼里,乳汁一样洁白的长袍,是最为圣洁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他们就离开了矿上,来到位于鄂尔多斯西部的鄂托克旗。离开的原因很简单,不想在那里呆了。
那天多兰找到艾思明,说矿长让她在给矿工蒸馒头的面粉里掺杂发霉的玉米面。
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多兰气得脸色发红,她说:矿工多不容易呀,他们都上有老下有小,为了养家糊口来到这人烟稀少的鄂尔多斯挖煤,而他为了省几个钱,竟然这样,亏他想得出来。
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多兰说。艾思明听了拉着她的手就走,她眨着眼问:干嘛去?走呀,离开这里!他说。乌兰抽回手说:不行,我还得收拾一下,带走我的东西。
离开煤矿,他们一路向西,来到了鄂托克旗。
这里距离甘德尔山很近,隔条黄河与阿拉善盟和宁夏回族自治区相望,地势呈北高南低,很早以前河套人就在这一带生息繁衍。他们之所以选择留在这里,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停了下来。艾思明四处看看说:就这里了!
他们用挖煤挣来的钱盖了一座房子,又置办了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就把家安了下来。
在这里,他们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也认识了性情豪爽的巴图大哥。
安顿下来没过多长时间,多兰就怀孕了。
儿子艾力克的到来,既给艾思明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亢奋,也在他的心头留下一道永远抹不去的伤痛。沉浸在即将做父亲的喜悦中的艾思明没料到多兰会难产。脐带缠在婴儿的脖子上,他憋得小脸发紫。
多兰脸上脖子上淌着黄豆大的汗珠,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但还是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那喊叫声像刀子一样划在艾思明的心上。
这里远离市区,屋里除了多兰再没有别的女人。艾思明和巴图两个大男人都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脸色煞白,搓着手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多兰一声紧似一声的喊叫让他们心急如焚。不行,得想办法!巴图走进屋里,拿起炕桌上的一把弯刀在炉火上烤着。炉膛里的柴火很旺,噼噼剥剥响着,映得他脸膛通红。还没等他走过来,多兰已低头咬断了脐带。
随着儿子在哇地一声啼哭中坠地,艾思明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多兰流了很多血,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土炕上,扭过脸看着刚出生的儿子。儿子也看着她,蹬着小腿,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她伸出手,颤栗着,抚摸着儿子的小脸。
不行,得赶快把人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去吧。巴图大哥说。他套好了马车,艾思明就抱着多兰出来,把她平放在马车上,又进屋去抱儿子。
一路上,多兰一只手搂着不停啼哭的儿子,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艾思明。她的手很凉。
艾思明低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像蓄了一汪清澈的泉水。
对不起,我,我有点累了,怕是不能陪着你了。多兰静静地瞅着他:儿子就交给你了……
你别说了……艾思明紧紧地搂着多兰,泪水夺眶而出:多兰,你一定要坚持住!巴图不停地挥舞着鞭子,马车像离弦的箭一样颠簸着冲出去。
忽然艾思明感到心里咯噔一沉,多兰柔软的身子在他怀里慢慢地滑了下去,马车上还留着她的体温。
她静静地躺在艾思明的怀里,像睡着了一样。
吁——巴图大哥勒了一下缰绳,马车就停住了。他坐在车辕上,捂住脸,肩膀颤抖着,发出男人山崩海裂般的哭声。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哭声都像草原上刮过的飓风一样,将艾思明心头的伤口撕裂开来。多兰去世后,他就蓄起了长发和胡须。
现在他的日子很简单,就是放放羊,到屋后的山坡上去和多兰说说话。
儿子艾力克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个头比他还高出半头。这小子脾性随了他妈,说话有些腼腆。他前些年跟安达去鄂尔多斯学过汽车维修,回来在镇上与人合伙开了一个车辆维修的铺子。要说也挣了些钱,已在镇上买了房子。过年的时候他回来,说要接艾思明到镇上去一起住,艾思明没去。
儿子是担心他年纪大了,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放心。艾思明说:小子,你就放心吧!他说着甩着胳膊,转动了一下身子:你瞧瞧,结实着呢!
停一会又说:你妈妈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打那以后,儿子再没提过叫他到镇上去住。
入冬后巴图大哥就赶着他的羊群转场到东边的乌兰察布去了,那里紧挨着大青山,有水草茂盛的辉腾锡勒草原,很适合放牧。
艾思明没跟着一起去,他只养了几十只阿尔巴斯绒山羊。秋天割回来的草晒干后在屋后堆成了一座小山,足够它们吃一个冬天了。再说,他也放心不下皮特。它老了,走不动了,他不能把它一个丢在家里。
他们的房子已显得有些破败不堪,屋顶上被风掀开了一个天窗,到了晚上风裹着沙粒呼呼地往里灌。第二天早上,被褥上和碗里盆里都落满了沙子。他就从屋里扛出一把梯子,爬上屋顶,用油毡把那漏风的天窗给苫上,在上头压上土坯。
做完这些,他又去给花花喂牛奶。花花是巴图大哥送给他的一只苏尼特羊,是只小公羊,现在还站立不稳,不过看上去倒是很可爱。耳朵、嘴巴和脸部都是黑色的,前额和身上的绒毛洁白如雪。
听儿子艾力克说,苏尼特羊肉质鲜嫩多汁,香而不膻,被称为熊猫羊,一只能卖到十几万。当初艾思明问巴图大哥多少钱,说是要给钱,不能白要他的羊。巴图大哥有些生气,他说:我说兄弟,咱俩谁跟谁呀,以后不许再跟我提钱的事。巴图大哥还说等他从乌兰察布回来,要再送给艾思明一只母羊羔子,那样的话,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拥有一群苏尼特羊了。
入冬后下了一场雪。广袤的鄂尔多斯大草原,一夜之间收敛起了黄绿相间的模样,仿佛披上了一条银白的绸缎,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一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从眼前一直铺展到天际,与远处湛蓝的如宝石般的天空相接,勾勒出一幅静谧而壮美的画卷。
艾思明半睁着眼,斜依在土坯墙上,出神地瞅着圈里吃草的羊群。
山坡下的溪流已凝结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偶尔,能瞧见几株未被积雪完全掩埋的枯草,在凛冽的寒风中倔强地挺立着,泛着淡淡的绿色。
他在想,多兰躺在那里会不会冷。
屋里的炉火上,那把湿润的铜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股淡淡的茶香就在这无声无息的银白里弥散开来。
如果多兰还在的话,她一定会端着一碗滚烫的酥油茶过来递到他的面前说:喝一碗吧,暖暖身子!
这么多年了,她的气息似乎还在,一直没离开过他。有时又似乎变得很遥远,看不见摸不着。
艾思明站起来跺着脚,抖了抖被风刮到身上的雪沫子,转身进屋去,拎起铜壶,往炉膛里填了一块干牛粪,出来眯上眼继续蹲在墙根晒着太阳。
皮特这会不知跑哪去了,他连喊了几声都没见它过来。花花倒是像个听话的乖巧的孩子,卧在白的耀眼的干草上,舔着胸前洁白的绒毛。
阳光下,一切显得那样的静穆祥和。但很快一对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这静穆与祥和。
艾思明闭着眼,似乎隐隐约约听到拂过面颊的风声里有突突的马达声。他睁开眼望过去,一辆半新的面包车在不远处停下来熄了火。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扭头张望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留着寸发,看上去蛮精神的。身后跟着一个女的,穿件红色的羽绒服,像崭新的蒙古棉长袍一样漂亮的羽绒服。
皮特不知从哪跑出来,昂着头,屁股朝后撅着,汪汪地吠叫。艾思明站起来打量着来者,挥手将皮特赶开。
喂——大叔,请问这里离镇上还有多远?男的搓着手,拍打着身上的雪沫子,嘴里哈出的气很快在眉毛上凝结成晶莹的水珠。
你是要去镇上吗?艾思明看着他思量一下说:大概二十多里地吧!
噢,这么远!男的皱了下眉头说:下了雪轮子打滑,半天也往前挪不了多远。
你是要去那里找人吗?艾思明问。不是,男的说:想找个地方住下来,休整一下。呃,艾思明嘀咕道:是这样。
女的这会从男的身后走过来,一脸惊喜地看着在羊圈里舔着绒毛的花花说:真漂亮!她过去抓着羊圈的木栅栏,蹲下来瞅着花花问:是苏尼特羊吧?对,艾思明说:才两三个月大!
是苏尼特羊?男的也凑了过来:我也瞧瞧,听说这羊很贵呢!花花警惕地盯着这对陌生的男女,往后缩着脑袋。男的隔着栅栏,伸手去够花花洁白的前爪,它倏地站起来跑开了。
大冷天的,快进屋去喝碗油茶吧。艾思明招呼道。方便吗?男的问,没什么不方便的。艾思明说: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女的还在羊群里寻找跑开的花花,并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瞅着这边问:大叔,我能给它们拍段视频吗?艾思明说:可以呀,你想拍就拍吧!
谢谢大叔!女的看上去很高兴,在那里一边拍一边对着镜头说着什么。
听你的口音是陕西那边的?进了屋,艾思明倒了一碗酥油茶递给男的。是宝鸡陇县的。男的吸溜着喝了一口:谢谢您的酥油茶,真香!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克朋,外边那位叫何娟,是我女朋友。艾思明哦了一声,伸出手和男的握了一下说:我叫艾思明,老家是甘肃天水的,不过家里已没什么人了。天水的?陈克明眼里露出一丝欣喜:那离得很近呢!是的,艾思明说:家里还有半只羊,我给你们做手抓肉吧!那再好不过啦!陈克明咂着嘴说。
这时女的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问:不错嘛,您一个人住?女主人呢?
呃,不在了,有一个儿子,在镇上开修理厂,很少回来。艾思明倒了一碗酥油茶递给她。
噢,不好意思,我——
没事的,快坐下喝碗油茶吧!艾思明说:平时就我一个人住,屋里有点乱啊。
我瞧挺好的,女的仰着脸,抿一下嘴说:比我想象的要好多啦!
艾思明看一眼女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如一汪清澈的泉水,像是在哪儿见过,一时又记不起来。女的瞅着他问:大叔,您这是怎么啦?没事,艾思明说:我去给你们做手抓肉。
陈克明说,这地方真好,他来了就不想走啦。何娟说她也不想走啦。
艾思明将挂在墙上的羊肉取下来,用水哗哗地冲洗。何娟问要不要帮忙,艾思明说不用。他又扭头看了她一眼,心里不由得一颤。她的鼻子眼睛和多兰长得太像了!
陈克明看了一眼发呆的艾思明说,我以前在一家国有单位上班,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挣个万把块。后来,我一想,不能就这么一辈子吊死在一棵树上,干脆把工作给辞了,带着何娟出来搞直播。他说着摊了摊手:你看这多好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直播?艾思明有些不大明白。他心想万把块不少啦,干嘛要辞了?
对,是直播。陈克明说,就是在手机上和家人们聊聊天,带他们看看风景什么的,实在没事可干就做做饭!他说:一个月轻轻松松能挣十几万呢!
这么多?就和家人聊聊天也能挣钱?对呀!何娟过来说:大叔,您可能不太懂,他说的家人不是自己家里人,而是粉丝。粉丝?艾思明越听越糊涂。嗨,这么跟您说吧,就是那些在手机上关注他的人!关注他的人?艾思明还是没听明白。他笑笑摇摇头,把洗净的羊肉放在案板上,用刀剁成大块。
何娟往一边躲了躲。没溅到你身上吧?艾思明不好意思地问。没有,何娟扭动一下脖子,试探着问:我——能在这儿直播吗?
直播?当然可以啦!艾思明把炉子上的铜壶取下来,架上铁锅,然后把剁成块的羊肉放进去,加满水,又放了一些花椒、沙葱、地椒叶进去。
何娟已打开手机视频,对着镜头说道:哈喽,家人们,我们已来到了美丽的内蒙古大草原,今天就带大家走进艾思明大叔的家里,看一看地道的手抓羊肉怎么做!她说着把镜头转向艾思明:大叔,跟大家打声招呼吧!
艾思明机械地朝镜头挥了挥手。何娟把镜头转向冒着热气的铁锅里,开始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
屋子里一股淡淡的肉香味慢慢升腾起来。何娟兴奋得脸颊发红:哇,谢谢庞哥的保时捷!谢谢宁姐的大飞机!
陈克明也凑过来对着镜头喊道:家人们,大家保时捷大飞机都刷起来好不好?有没有哪个家人想占占榜,给刷个华子,做做数据!艾思明问华子是啥,陈克明说:就是嘉年华,一个几千块钱呢!
艾思明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这么赚钱的呀,这不是张口朝人家要钱吗?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何娟眼里闪着兴奋的亮光,一个一个感谢着手机里刷礼物的大哥大姐,嘴里一个劲地说着:谢谢,谢谢!家人们,大家给榜一榜二的大哥都点点关注好不好!
陈克明见艾思明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就过来说:大叔,我这么跟您说吧,大家都这样赚钱,多的一年赚几百万呢!
有这么多?艾思明低头走到一边去,在碗柜里霹雳哐啷翻找着,嘴里小声叨咕着什么。陈克明问他找什么,他呃了一声,像丢了魂似的,转过身说:找啥呢,瞧我这脑子!哦,对了,盐,盐巴!他从陶罐里舀了一勺盐过来倒进铁锅里。
何娟仍兴致勃勃地对着镜头在直播。艾思明瞥了她一眼,觉得直播的她又是那样的陌生,一点都不像他的多兰。
乳白色的羊汤在铁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溢得满屋子都是肉香。艾思明用手扑打着面前的热气,低头用铁钩勾了一下锅里的羊肉说:嗯,差不多已经烂了,马上就可以吃了!他扭头瞥了一眼,陈克明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皮特哼哼唧唧地摇着尾巴,在地上嗅着。这家伙,鼻子真灵呢!艾思明瞅了一眼外边问:陈克明呢?要不要去找找他?
噢,他嘛,可能是又去看花花了!何娟头也没抬说:那么贵的羊,机会难得嘛,他还不得多瞅上几眼!大叔,咱不着急,再等会儿!
艾思明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何娟还在直播。
艾思明将锅里的肉用铁钩捞到盘子里,端上炕桌,又摆上碗碟,搬出一坛青稞酒。
呵——真香啊!陈克明伸展着手臂走进来:嗯,谢谢大叔,想不到在这冰天雪地里,还能吃到这么鲜美的手抓羊肉!
那就多吃点吧!艾思明已斟上酒:来吧,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客人!陈克明和何娟都端起面前的酒碗碰了一下,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何娟呛得咳嗽着捂上嘴。艾思明忙抓起一块肋条肉递给她。她咬了一口说:真香,谢谢大叔!
不用客气!来,我们继续喝酒!艾思明又抓起酒坛子,给陈克明斟满酒。
几碗酒下肚,所有的不快一扫而光。
艾思明高兴得脸膛发红,陈克明一碗接一碗不停地给他敬酒。
你们喝,我酒量不行。何娟略带歉意地瞅了一眼艾思明。
那就多吃肉吧,艾思明说:千,千万不要客气,就,就当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很久了,他从来没这么高兴过,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夜色笼罩的草原上一片寂静,屋前的雪地里泛着清冷的白光。屋里却热气腾腾,欢声笑语,无比地热闹。
大叔,您少喝点吧。何娟扶了一下站立不稳的艾思明劝道。没事儿,我高兴!艾思明打着酒嗝,有些醉眼迷离。
来,我再敬您一碗!陈克明又给艾思明斟满酒。何娟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没事,大叔高兴嘛!他讪笑着说:你去直播吧,我陪大叔多喝几碗!
你也少喝点!何娟又瞪了陈克明一眼。
没事的,草原上的酒是喝不醉人的。艾思明说话舌头有些僵硬:你,何娟,男人嘛,你别什么事都管着他!来,陈克明,咱喝酒,干杯!
何娟不再劝他们,去一边直播。
嗨,我,今儿我高兴,就给你们弹几曲助助兴呗!艾思明脚底踉跄着,取下墙上的马头琴,坐在炕沿上弹奏起来。
悠扬的马头琴声从亮着灯光的屋子里飘出来,在空旷的草原上久久回荡。
何娟收起手机,过来拉着陈克明的手说:多美的曲子,陪我跳一曲吧!
陈克明抽出手,扭动着身子跳了起来。
整个草原似乎都兴奋起来,跳动起来。
陈克明捂着嘴跑出屋外去,弯腰呕吐起来。何娟手拄着膝盖,抬头瞅着他问:你没事吧?
没事!陈克明擦擦嘴巴,进屋来喝口水,又扭动着身子跳起来。
他们一会拉着手旋转着身子,一会跳着拍着手,边跳边唱,尽情地放纵……
看着眼前的陈克明和何娟,艾思明又想起了他的多兰,眼里浮上一层亮晶晶的泪光。悠扬的马头琴声从他颤抖的指缝里流淌出来,变得如泣如诉。
后来琴声停了,他们都歪倒在炕上,发出呼呼的鼾声和含混不清的呓语。
第二天早晨,艾思明睁开眼天已大亮。屋子里一片狼藉,陈克明和何娟不知去向。
艾思明揉揉惺忪的睡眼,拍了拍发疼的脑壳,跑到屋外。
草原上一片银白,沉睡的雪地在耀眼的阳光下醒了过来,泛着粼粼的白光。
他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面包车也不见了。
他们不会是走了吧,怎么会不辞而别呢?艾思明嘴里念叨着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无意中扫了一眼羊圈。
羊圈的木栅栏完好无损,花花却不见了。
皮特在羊圈外低声哼叫着跑来跑去。艾思明的酒劲一下子全醒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推开栅栏门,喊叫着找了半天也没见花花。
花花怎么会不见了?它会跑到哪儿去了呢?
花花,花花——艾思明着急地喊叫着,脚下一绊栽倒在雪地里。他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雪,又向前跑去。皮特汪汪地吠叫着跟在他后头。
过了一会,艾思明垂头丧气地回来,目光呆滞地瞅了一眼远处的山坡,有气无力地跌坐在雪地上,捂着脸,难过地叹着气。
怎么会是这样?他喃喃自语着:不会是他们偷偷带走了我的花花吧?不会的,不会的!他摇着头,很快否定了自己。那花花会去哪儿呢?这么冷的天,它那么小……
艾思明痛苦地揪着额头上耷拉下来的长发:花花不见了,巴图大哥回来,我该怎么跟他说?对,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也喜欢花花,带花花出去玩了,等玩够了他们就会回来!
不行,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我得去找找他们!他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迷了路可怎么办?艾思明走出一截又折了回来,嘴里絮叨着:这么大的草原,我,我上哪儿去找他们!
一连几天,艾思明都闷闷不乐,坐在低矮的屋檐下,神情茫然地瞅着无边无际的雪地。
皮特静静地卧在主人的身边,小声地哼叫着。它似乎再说:主人,都是我不好,没看好花花,把它给弄丢了!
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呢!艾思明抚摸着皮特的脑袋,拿起一块骨头喂到它的嘴边,皮特扭过脸去不肯吃。
艾思明心里有些难受。忽然皮特站起来,用头蹭着他,朝远处大声吠叫。它这是怎么了?艾思明也站起来,揉了揉有些发疼的眼眶,朝着皮特吠叫的方向看过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差点喊出声来。
那辆熟悉的面包车停在远处的雪地里,车上跳下两个人来,脚下一滑一滑地朝这边走过来。
走在前面的女的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怀里抱着雪白的花花。后边的男的,磨磨蹭蹭不好意思地跟着。皮特吠叫着跑了过去。
女的弯腰放下花花,站在那。
花花咩咩叫着,撒开四蹄跑了过来。
花花——艾思明喉结动了动,眼里一热,也朝花花跑了过去。
寂静的草原上响起皮特汪汪的吠叫。沙粒一样细小的雪沫子在阳光下翻卷着,闪着五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