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 肉

年还没过完杜如圭老汉脸上就挂上了一层白霜，一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死老头子到底是咋了嘛，大过年的，又没人惹他。老伴方心慧嘴里嘀咕着，实在想不起来哪儿让老头子不高兴了。

老头子越是闷在心里不说，她越觉着是个事儿。

初五那天，送走儿子一家，方心慧在厨房里收拾，杜如圭老汉躺在炕上翻看手机，看着看着，他将手机扔在一边就生起了闷气。她进来看了他一眼问：这是咋了嘛，刚才还好好的，咋跟个孩子似的，说变脸就变脸？大白天的，一个人不出去看热闹，躺在这儿半天也撞不响，这是在跟谁置气嘛！

跟我自个！老头子气呼呼道。

真是头老倔驴！方心慧心想，是不是儿子一家提前返程，让老头子心中不快？于是她安抚道：你就知足吧，这几年儿子每年过年都值班回不来，今年不但回来陪你过年，还把儿媳、孙子都带回来了。

她停了停看看老头子的反应又说：再说了，孩子们回去休整一下，不是还要上班嘛！

别跟我提他们，不提我还不生气！老头子大声吼道。

这死老头子！

一个下午老头子都躺在炕上背对着大门不说话。

门外的村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早已沸腾了。

正月十五闹花灯，村里打算好好热闹热闹。年前就开始筹划，把几年没用的锣鼓家伙、高跷戏服都翻腾出来。过年这几天也没闲着，天天都在排练舞龙舞狮、踩高跷。老头子年轻时是村里舞狮子的高手，自然被请了去。

方心慧心想，给年轻人指点指点就得了，老头子却非要自己上手， 模仿着狮子的姿态，腾跃翻滚, 都那把年纪了，累得一脸的汗，也不怕闪了腰。她过去说了一句，他还不耐烦了，挥挥手拨开她说：你就别在这儿碍事啦！孩子们都在城里上班的上班，打工的打工，今年好不容易都回来，都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再不过把瘾，今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他还说：你就等着瞧好吧，就咱村这阵势，正月十五镇上巡演，一定会把周围那几个村子都给赛下去！

真是忘了自己什么年纪！

不知撞了什么邪，自从儿子一家走后，老头子就拉下脸躺在炕上，一连几天都没出去排练了。

傍晚的时候，当村长的侄子打发人来请杜如圭老汉过去，他还是黑着脸说不去。方心慧忙陪着笑脸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连着几天都这样。你先去吧，等他气消了，我再劝劝他。

来人刚走出院子，他就腾地从炕上坐起来，冲老伴吼道：你才搭错了筋！吼罢又躺下喘着粗气。

这死老头子！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爱去不去！方心慧也有些生气：是谁拍着胸脯说要把别的村都给赛下去？只要能在你村长侄子那里交待过去，你就躺着吧！

杜如圭老汉瞪了老伴一眼，气哼哼背过身去。

是什么事让老头子生这么大的气，都几天了还过不去？方心慧深感莫名其妙，她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是咋回事。

年前可不是这样。还没到腊月，老头子就张罗着腌腊肉。那些天他神清气爽，喜上眉梢，逢人就说儿子儿媳过年要回来啦，还把宝贝孙子给他带回来！

老头子一个月前就请了人，把圈里那头养了一年多的大黑猪给杀了，腌制腊肉。他说儿子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今年要让他吃个够。

杀年猪的肉老头子一斤也没卖，他把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下来，用水清洗干净，然后抹上高度白酒杀菌消毒，去腥增香。接下来‌炒盐腌制，将盐炒至微微发黄，加入八角、桂皮、香叶、花椒等香料，炒好后放凉，均匀地抹在肉上，放入缸中，压上青石，每天翻动一次，腌制了一个多星期。腌制好后，又将腊肉放入开水中冲烫，去除表面的杂质。最后才‌晾晒风干‌：将处理好的腊肉挂在通风的屋檐下晾晒了半个多月，直到表面干燥没有水分。

儿子回来前腊肉就腌制好了，红润润的，晶莹剔透，挂满屋檐。

望着屋檐下随风摇摆的腊肉，方心慧感叹道：老头子，你别说，这才像过年呢！

那是！老头子得意地仰着头。

方心慧说要取一绺，和蒜苗一起炒了尝尝鲜，老头子始终不松口，说再等等吧，等儿子他们回来一起吃。

真抠门！方心慧不满地嘟囔。

三十晚上，一大盘红润润肥而不腻、咸香诱人的腊肉就成了餐桌上一大桌年夜饭的主角。

快动筷子吧！老头子刚说了一句，儿子已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去夹腊肉。儿媳妇却挡了一下他的筷子：瞧你猴急得，少吃点！

小孙子也喊着要吃腊肉，儿媳妇同样拦着不让吃，说小孩子不能吃腌制的东西，对身体不好。老头子当时脸上就有些不快。方心慧忽然似有所悟，拍了一下脑门道：老头子不会为这事还在生气吧？很快她又摇摇头，他好像也没那么小心眼嘛！

那到底咋回事嘛？

老头子还躺在炕上，方心慧一个人收拾完碗筷，就坐在院子里拿起手机刷视频。

刷着刷着，她手一抖愣住了，继而脸色由红变白，双手哆嗦着都有些拿不住手机了。

视频里，主持人说：近日，在某服务区发生一起令人痛心的事件。有网友发现，在服务区的垃圾桶旁，堆积了大量被丢弃的腊肉、小酥肉、排骨、蒸碗等肉制品年货。这些食品看起来完好无损，丝毫没有变质的迹象，却被人扔在了垃圾桶里。

视频里，一位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子，后边跟着一个小孩，正将一大包腊肉丢进垃圾桶。服务区的工作人员试图上前阻拦，她推开工作人员，大声嚷嚷道：这种不干净的东西，它就是垃圾食品，吃了会得癌的，怎么能带回去呢！

那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子就是他们的儿媳妇，后边跟的小孩是他们的宝贝孙子。

旁边的目击者纷纷指责：这么好的腊肉怎么能——嗨，现在的年轻人，父母把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给了子女，子女却不懂得珍惜，就这样扔到垃圾桶里！你说他们的父母看到了该有多么痛心！

孙子在众人的指责声中，仰起脸看着妈妈，眼里充满了复杂的神情。

方心慧瞥了一眼躺在炕上的老头子，感到心里像针扎了一样，很痛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