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住在咸阳市毛条路一套四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那是单位七十年代建的一个老家属院。从气象局旁边一个拥挤的小巷子进去,快到顶头时右拐,是一个不大的院子,看上去有些破旧,里边坐北朝南,建有两栋砖混结构的单元楼。
因年久失修,院子里到处都是水坑,走路需要绕着走。
早些年这里曾热闹过一阵子,在附近上班的年轻人都住在这儿。后来,单位又在别的地方建了新的家属院,年轻人便都搬走了,只留下一些上了年纪、腿脚不方便的老年人仍住在这里。
院子是破旧了一些,但生活特别方便,门口就有粮油店、理发店,出门右拐,不到五十米就是菜市场。早起卖豆浆、油条,蔬菜和鸡鸭鱼肉的都有,如果不想做饭,花两三块钱,买两个包子、一碗豆腐脑就打发了。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老式的砖混结构房子,没有安装电梯,上下楼得爬楼梯。好在我当时选了三楼的房子,上下还算方便一些。
刚搬来这里时,父亲也就六十多岁,身体很是硬朗。那时下楼买东西,他手里拎着一袋面粉,还有一大袋蔬菜,在前面走的飞快,我在后边气喘吁吁,竟有些跟不上。
父亲年轻时在钢厂上过班,干过力气活。后来又调到邮电局,跑过干线邮路。他走起路来,脚底生风,一般人是跟不上的。母亲在世时常说:“你爸那人,走路老是像有人在后头撵着似的,我一辈子也没追上过他。”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在老家时,他把房前屋后的边角地都整理出来,种了蔬菜、庄稼。到了这里,一下子闲下来没事可干了,他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一次我去看他,问他在这里生活怎么样,他说:“好着呢,你就放心吧。”过了一会,他又看着我,吞吞吐吐道:“这里好是好,就是一天到晚没事可干。还有,出门两眼一抹黑,一个人也不认得,还不如……”
我知道父亲是想回去了。
好不容易做通他的思想工作,从老家走出来,怎么能再回去呢?再说,住在这里,有个头疼脑热的,去看医生也方便。我每个礼拜来看他也方便。
为了打消父亲想回去的念头,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我通过电话联系上以前和父亲一个单位,退下来住在咸阳的一些他的老同事、老朋友,拜托他们没事去找找父亲,带他走一走看一看。他们都爽快地答应了。
过些日子,父亲打来电话说:“你知道吧,你小时候常来咱们家的那个某某叔叔,还有某某阿姨昨天来看我了,带了好多东西。他们还带我去郊外采风,采了不少的野菜,下次你过来带些回去。”
我再去看父亲时,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只字未提回去的事,一见面就兴冲冲地告诉我他们都去看了什么什么。还说附近有个公司搞活动,免费拉着他们去参观。说那些小姑娘嘴可甜了,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叫得比亲孙女还亲。
我听了劝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您可别被他们给骗了!”“放心吧,我也在外面工作了好多年,才没那么容易被糊弄呢!”过了片刻,他又打量着我嘀咕道:“你说我一个孤老头子,一没钱二没本事,有啥好骗的?你也别把人都想那么坏嘛……”
我苦笑道:“但愿吧,只要您开心就好。只是——”我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父亲问道,我说:“以后,像这种活动,您最好还是少去的好。”父亲听了没说话,默默地走开了。
那段时间,我因工作忙,有一个多月没去看望父亲。但每次打电话,他都说:“放心吧,好着呢!”
让我感到猝不及防,甚至有些生气的是,父亲那把年纪了,不好生在家呆着,到处乱跑,还是出了事。
一位和父亲关系相好的叔叔给我打来电话,火急火燎地说:“不好了,你爸摔倒了,在医院,你快来看看吧。”“好端端的,怎么会摔倒呢?”我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叫他别——”“你别说了”,叔叔打断我的话:“叔知道你着急,你爸他就是怕你责怪,才没敢给你打电话,你见了面就别再……”“叔,我知道了,谢谢您!”
挂断电话,我赶紧打车赶往咸阳。
到了那里,父亲已做完手术,医生说小腿轻微骨裂,已做了石膏固定,接下来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我去病房看父亲,他挣扎着坐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红着脸,内疚地看着我说:“你那么忙还,瞧我……”“您啥也别说了”,我安慰道:“好在没什么大碍,医生说住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只是——”我盯着他叮嘱道:“您以后可不能再到处乱跑了……”
“你放心吧,再也不会了。”父亲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
我从同病房的患者口中得知,父亲是贪图占小便宜,才摔伤了腿。市区的一家超市开业,免费发放鸡蛋,父亲听说后排队去领鸡蛋,下台阶时一不留神踩空,才受的伤。
我还想说什么,送父亲到医院的叔叔从外面打水回来,一脸抱歉道:“都怪我,不该叫你爸去……”“怎么能怪您呢”,我说:“叔,不管怎么说,都该谢谢您!”
父亲的腿伤恢复得很快,一个礼拜后就出院了。这大概和他身体底子好,年轻时吃得苦多有关系吧。也许这点伤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唯一让他感到过意不去的就是给儿女们添乱了,让儿女们都替他担心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去看望父亲,他都呆在家里,没再出去。一次我去看他,他从桌上拿了桔子剥开了给我吃,说是经常在一起的叔叔来看他带的,可甜了。我接过来放在床头柜上,没吃。他又削了一只苹果递给我,说是亲戚从老家带来的。我本想又放在床头上,见他看着我,就拿起来咬了一口。
每次去看父亲,我都是坐一会就走。他知道我忙,也从不强留。那天他却坚持要我留下来,吃顿饭再走。见我答应了,他高兴得什么似的,拿起提兜便要下楼去买菜。我担心他腿受过伤,上下楼梯不方便。他笑笑说:“没事,这些天每天都下楼到院子里走好几圈呢!”
母亲在世时,家里的事从不让父亲沾手。但自从母亲走后,一些缝缝补补的事都是父亲自己做了。看着他挂在衣架上,自己缝补的,针脚有些粗枝大叶的外套,我不由得有些眼圈发热。父亲问我怎么了,我忙掩饰道:“没事,我陪您下楼去买菜吧。”
父亲还像以前一样,走起路来很着急的样子。只是,他走路时身子明显有些倾斜,深一脚浅一脚了。
上楼的时候,我要提菜兜子,他不让。我就空着手跟在后边。我看到,上台阶的时候,他的腿微微地有些颤抖。
回到屋里,父亲就忙着洗菜擀面条。我问他腿疼不疼,他说不疼,就是走路有些使不上劲儿了。
因房子小,厨房放在阳台上,又在案板和煤气灶顶上吊装了柜子,堆放杂物。夏天那里很热。父亲个子高,做饭的时候得低着头。
我要上前帮他,他说:“不用,你就坐那里歇歇,看看电视吧。很快的,马上就好。”看着他弯着腰,很吃力的,一下一下擀面条的样子,我的眼圈又有些发热。面条擀好,他又开始炒菜,热得一脸的汗。而我又在一旁插不上手。
当父亲颤巍巍地将一碗臊子面端到我面前时,我再也忍不住,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父亲也有些眼圈发红。我能看得出来,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扭过脸去,拿起一张纸巾递给我,伸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是咋了嘛,快吃,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忙挑起一筷头面条填进嘴里。父亲问我味道咋样,说他很长时间没做过面条,也不知道筋道不筋道,缺不缺什么。我点点头说:“好吃,啥也不缺。”
那碗面,我是和着泪水吃下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但那却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难忘的一碗面条,也是父亲给我做的最后一碗面条。
等我再见到父亲时,他已进入弥留之际,连话也不能说了。
我弯下头,附到父亲耳边小声说道:“那天,您给我做的那碗面条真好吃。等您好了,我还想再吃您擀的面条。”
我看到,父亲的眼角有两行泪水淌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含混不清地啊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