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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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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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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姐

三姐是十四岁那年回家来的。那时,她长得瘦瘦高高的,有点营养不良,像根细长的豆芽菜,但两眼却藏着亮光。

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从未见过的女娃娃,且站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我心里有些发毛,吓得转身就往院里跑。

外婆在院中间晾萝卜干。她斜蹲在地上,一只手扶着地面,一只手将塑料布上的萝卜干一个一个翻过来。

这一院子的萝卜干,一家人是要吃上一个冬天的,可以用来包煮馍(饺子)、烩面片,或凉拌了下饭吃。

母亲最爱吃萝卜干,干活的时候也在口袋里揣一些,过一会捏出一根来含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她说:“可别小瞧这萝卜干,遭年馑时食粮紧张,要不是它,你们几个早没命了。”

母亲这样说是有道理的。我们这地方在河滩上,十旱九涝,有几年遭了洪灾,连着两年粮食几乎绝收,但地里的萝卜却长得茂盛。霜杀后的萝卜从湿土里拔出来,像牛腿一样粗壮,吃到嘴里脆甜。家里粮食接不上,就靠萝卜度饥荒了。

外婆家离我家二十里地,在镇上,是个大家族,家里人口众多。外婆就常年住在我们家,帮母亲照看我们姐弟,并做些家务活。

三姐走到外婆跟前停下来,用脚将地上的塑料布踢得哧啦响。外婆抬起头看着她,两腿不住地颤抖,半晌才说道:“老三,你咋回来了?”三姐推开外婆,哼了一声,继续朝院里走去。

母亲这时已从屋里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她呆呆地站在那,浑身筛糠一样哆嗦。我过去扶住母亲,她嘴唇发紫,眼里噙着泪水,往前挪了一步,带着哭腔说:“老三,真是你,你回来了?娘正说要去寻你呢……”三姐恨恨地瞪了母亲一眼,转身进了屋,坐在炕沿上,扭过脸去喘着粗气。

母亲忙跟了进去,看着三姐问:“是不是他们对你不好,欺负你了?快让娘瞧瞧,他们是不是打你骂你了?好端端的,咋说回来就回来了?”

三姐甩开母亲的手,低头不说话。外婆也跟了进来,对母亲说:“回来就回来了,走那么远的路,一定饿了,先给娃盛饭去,等吃了再说。”母亲这才想起洗了手,从锅里捞出两个煮鸡蛋,过来塞到三姐手里说:“快吃吧,还是热的。”

三姐气呼呼将鸡蛋摔在炕上,仰起脸瞪着母亲吼道:“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为啥要将我送人?”“这——”母亲被问的张口结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老三,你听婆给你说……”外婆正要说话,三姐跳下炕,狠狠地剜了外婆和母亲一眼,拔腿跑了出去。母亲紧跟其后追出去,想要拦住她。三姐看着很瘦,却跑得很快。母亲追到门口,三姐已不见了踪影,她就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父亲和大姐二姐从地里回来,母亲还在门口哭泣。父亲过去问:“这是咋了嘛?”母亲不说话,肩膀抽搐着只是哭。

外婆出来附在父亲耳边小声说:“老三回来了。”“啥,老三回来了?”父亲听了显然有些吃惊,他身子颤了一下,瞪大眼朝院里张望着:“那人呢?”“早走啦!”外婆说:“回来啥也没说,坐了一会就走了。”“坐了一会就走了,这是咋回事嘛?”父亲嘴里嘀咕着,有些莫名其妙。

大姐和二姐也踅摸过来,挤眉弄眼的,比划着问道:“老三,她,长啥样呀?”“别问啦!”外婆看了一眼哭泣的母亲小声喝道。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像霜杀了一样,垂着头坐在院里的石鼓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都怪我,我不配当娘……”外婆在一旁劝道:“你别这样。老三她能回来,说明她还是认你这个娘。”

母亲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外婆怀里哭出了声。

当着父亲的面,外婆郑重其事地叮嘱我和大姐二姐,这些天在家里,尤其是当着母亲的面不准提老三,免得刺激到她。

有一阵子,母亲嚷嚷着要去找三姐。她说:“当初不是说他们家境殷实,家里劳力多,不会亏待老三嘛,那她咋瘦成那样?看来不是自己亲生的,指不定咋虐待她呢!”母亲说着又呜呜地痛哭起来。外婆劝道:“老三她大小就那身子骨,你也不想想,他们还指望她给儿子换媳妇呢,咋能虐待她?”听外婆这样一说母亲哭得更凶了。

父亲有些烦躁:“你别哭了,烦死人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母亲愤怒地瞪着父亲吼道:“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你当然这么说了!”“你——”父亲气得摇着头,一脸的无可奈何。

“不行,我还是得去看看,实在不行我就把我的老三带回来!”母亲站起来说。“你别再闹了!”外婆黑着脸厉声道:“呵,当初你揭不开锅,日子过不下去把娃送给人家。如今日子好过了,人家把娃养大了,能干活了,可以寻婆家了,你要去领回来,做人哪有这样的?”

母亲听了像泄了气的皮球,又蹲在地上哭号起来。

我曾听外婆无意中说起过,我家几代都是单传,而父亲又有点重男轻女,一心想要个能顶门立户的男娃。但前边生了三个都是女娃,这才想着把老三送人。外婆说:“你爸他也没错。”

在我们那一带,谁家男丁多,人多势众,就会在村里有话语权,事事占上风。翻过来,谁家人丁不旺,没男丁或者代代单传,就会处处受人欺负。

说来也怪,三姐送人不久,母亲就怀上了我。

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就问外婆:“娘不生我,是不是就不会把三姐送人了?”外婆赶紧捂上我的嘴巴说:“别胡说!”

在我们姐弟几人中,大姐比较听话,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在家,帮父母干些农活。二姐比较鬼(机灵),老是黏着母亲,晚上睡觉也睡在母亲的怀里,让母亲搂着。三姐比较犟。

母亲还是喜欢二姐。外婆说,四个孩子中,属老二脾气最好,讨人喜欢。

但在我出生后,二姐的地位就受到了威胁。所以背过母亲和外婆,二姐老是欺负我,常把我孤立起来。

自从三姐回来过一次后,母亲的心思就全在三姐身上了。一提起三姐,母亲就悄悄地流泪:“你说老三那么犟,在人家里不定多不受待见呢,都瘦成那个样子,像根麻杆!”停一会又说:“她得多恨我呀,她说她回来就是想问我,她是不我亲生的……”母亲说着又哭了起来。

外婆叹口气说:“已经这样了,她要恨就恨吧。”

母亲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手里的碗就进屋去翻腾起来。一会手里拿着一块红布出来,说是要给老三做件衣服。

衣服做好,母亲说,她知道三姐养父母的家,她要给老三送过去,看看她在那里到底过得咋样。外婆说:“你就别去了,要去还是我去吧。我就跟她说,把她送人是我做的主,跟你,跟她爸都没关系。”母亲还想坚持,父亲说:“就让她婆去吧。”

外婆走后,一整天母亲都在院子里发呆,看着一只麻雀飞过来,落在院里的苹果树上,把树枝上的一只苹果啄得稀烂。大姐想要吆走麻雀,母亲摆摆手不让吆。她说:“已经烂了,就让它啄吧。”

吃午饭的时候,族里年纪较长的大伯母过来串门,问外婆在不在,说她下身长了个东西,想让外婆给看看。母亲问要紧不要紧,她说也不疼,就是老遗尿。

外婆早些年在镇上给人接过生,女人身上的病多少知道一些。

母亲说:“他婆到西沟去了,我给老三做了件衣服,她给送过去。等她回来,我提醒她过去给您看看。”

大伯母说:“那倒不必呢。”她眼里放着亮光,凑近母亲问:“就那天从你屋里跑出去那个女娃子,瘦瘦高高的,她就是你送出去的老三?都长那么高了!”母亲点点头。大伯母又说:“该给娃寻婆家了。”母亲一脸忧郁道:“我倒是想操那个心呢,但现在连她的面都见不上嘛。”大伯母宽慰道:“你就放心吧,等娃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她会认你的。毕竟她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女连着心呢!”

天黑净那会,外婆才回来,她进了屋一脸的疲惫。说是过河滩时,天黑看不清,她脚底下一打滑,踩在一块鹅卵石上,跌了一跤,沾了一身的泥。母亲说:“咋摔成这样,快让我瞧瞧,要不要紧。”外婆说:“没事的,又不是泥捏的嘛!”母亲就去给外婆找换洗的衣服。

外婆换好衣服出来,一气喝了一大瓢凉水,抹着嘴说:“一天没沾食水。渴死了。”母亲着急地问:“咋样嘛,见着了没有?”外婆摇摇头说:“那老三犟得很,任你咋说,她就是关着门不出来。”“这可咋办呀”,母亲满脸愁容地搓着手。外婆说:“衣服我给放门口了,说是你给她做的,她也没说让拿走。”母亲这才稍稍舒了口气。

大姐已热了煎饼端出来,母亲看着外婆说:“快吃些吧,哦了一天了,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外婆说:“你们也吃呀。”母亲说:“都吃过了。他爸夜里要浇地,就早早地吃了晚饭,到地里去了。”

父亲是后半夜才回来的。那时大姐二姐已和外婆到里屋躺下了,母亲还坐在厢房的炕上等着父亲。父亲蹑手蹑脚地进了厢房,打来水,洗了把脸,过来悄声地问母亲:“咋样了,见着老三没?”母亲叹口气说:“没见着。”父亲沉默片刻,窸窸窣窣地脱了衣服,上炕躺下说:“睡吧,累了一天了,明天还有事情要干呢。”母亲又问父亲:“收菜的咋说的,今年那芹菜长得多齐整呀,又鲜又嫩,不能像去年一样,又便宜给卖了。”父亲说:“放心吧,都说好了,每斤按村里的收购价,再额外给加五分钱,只是这事你出去千万别对人说。”母亲说:“我又不傻。”停一会又说:“你这一回总算是办了件赢人事。”

吃早饭的时候,大伯母又来找外婆。外婆带着她进里屋瞧了瞧,出来擦擦手说:“摸上去像是增生,应该没事。去镇上抓些药,回来调理调理应该就好了。”大伯母这才放下心来。她走的时候又叮嘱母亲:“老三的事你也别太着急,这事急不得呢。”母亲说:“这我知道,但就是不由人嘛。”外婆说:“做父母的都这样,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大概是过了三四个年头吧,麦子扬花的季节,父亲和母亲从地里回来,大伯母在门口等着他们,见了面说:“大白天的家里咋连个人都不留,害得我在这里等了半晌。”母亲说:“都锄地去了嘛。”大伯母朝屋里张望了一下问:“他婆呢,昨天就没见她。”

母亲翕动着鼻子,眼圈有些发红:“让他舅接回去了。说是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那天晚上回来就跌了一跤。”大伯母说:“接回去也好,省得你操心。”

聊了半天母亲才问:“对了,您来莫不是有啥事?”大伯母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瞧我,只顾了说话,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她说:“就咱村嫁到西沟,你那个没出五服的幺姑回来了。她说你家老三的养父母让给捎个话,说已给娃说了婆家,让你们放心。”母亲听了迫不及待地问:“那幺姑说没说什么人家,家里情况好不好?”“说啦”,大伯母笑道:“说是一个村的,他爸是赤脚医生,家里条件不错,就一儿一女,儿子大点,比你家老三年长三岁。那女儿小点,正好说给了老三那个哥。”父亲接过话说:“这样好,这下就都放心了。”

到了后晌,母亲突然把父亲拽到一边说:“你去借辆自行车吧,带着我去西沟看看。”父亲有些为难:“这冷不丁地过去,是不是有些唐突?”“有啥唐突的?”母亲说:“我女儿许了人家,我总该过去看看,那赤脚医生的儿子到底是光脸还是麻子呀!”父亲只好去借自行车。

这时,大姐已出嫁。二姐说她也要去,母亲戳一下她的额头说:“就好生在家呆着吧,你是穆桂英啊,哪儿都有你!”二姐不屑地撇撇嘴:“不去就不去呗!”

从西沟回来,母亲脸上竟洋溢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她说:“那赤脚医生的儿子还真不赖呢,身高怕是有一米八,人也长得很精神。”二姐听了有些嫉妒:“那个没人疼的老三,这样的好人家咋让她给摊上了?”母亲瞪了二姐一眼:“咋的,你还眼气呀!”

母亲开始为三姐嫁人做准备。她去镇上买了棉花回来,在门口支起纺车,说是要纺线给老三织床单。二姐说母亲偏心,咋没给大姐织。母亲被问得哑口无言,就说:“这里边有你啥事,你到一边去呆着!”大伯母被母亲叫来帮忙,她说:“现在镇上啥花色的床单被面都有,又便宜又好,织起来多麻烦呀。”母亲说:“那不一样嘛。”

就在母亲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舅家的人从镇上来报丧说外婆不在了。母亲一听就瘫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大伯母也跟着抹起了泪:“多硬朗个人,咋说没就没了!我还说等她再来时要谢谢她呢,治好了我身上的病。”

父亲被从地里叫回来,他问母亲:“要不要去一趟西沟,让老三去送送她婆?”母亲摇摇头说:“就她那脾气,还是算了吧。”

三姐过门的时候,母亲给织了六床单子,又拿了几百块钱,让父亲骑着自行车给送过去。她说:“我知道老三心里记恨我,不想见我,你就跑一趟,给她送过去吧。”

父亲回来后说老三不愿见他,让他把东西拿走。母亲一听又抽抽搭搭哭起来:“那可是我一针一线花了几个月工夫织的,她咋能这样待我?”

父亲吸吸鼻子说:“东西我放赤脚医生屋里了,他留我吃饭,我没吃。他说等这事过后他劝劝老三。这孩子真犟!”

经历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母亲一下子病倒了。父亲用车子驮着母亲去镇上看了几回,抓了不少的药,回来煎服后,精神状态时好时坏,似乎没多大效果。白天还好点,到了晚上就咳得喘不过气来。二姐看着母亲,气咻咻道:“都怪那个老三,把娘气成这样,娘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母亲难受地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快住嘴吧老二,娘病了跟老三有啥关系?你不能怪她!”“不怪她怪谁?”二姐还想争执,被父亲拉到了一边。大伯母对父亲说:“不行的话就去县里的大医院瞧瞧吧,这样咳下去咋受得了?”父亲蹲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她这是心病!”大伯母说:“要么我去一趟西沟,叫老三回来看看她娘。”父亲说:“我偷偷去过了,她不回来。”“这可咋整呀,这孩子咋这么犟!”大伯母又对大姐说:“老大,你别抹眼泪了。我拿了冰糖过来,你去给你娘蒸只雪梨,吃了或许能好点。”

母亲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她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老是上不来气儿。族里的人来看望母亲,把父亲拽到一边,安慰一番后,劝他要有心里准备,说母亲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在母亲即将咽气的时候三姐回来了。她穿着母亲给她做的那件红衫子,从门里进来,跪在母亲的床前,一句话不说,用头磕着地面,磕得额头上发紫,渗出血渍来。母亲挣扎着伸出手,想要制止她。她这才停下来,低头抹着泪。

母亲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走的时候嘴角浮着一丝笑容。

送走母亲,三姐没走,她留下来和大姐二姐住了一晚。天黑给母亲上了香,磕了头,她们就坐在厢房的土炕上说着话。我和父亲睡在里屋。

那些天料理母亲的后事,我连着几天熬夜磕头,困得眼皮直打架,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夜里一觉醒来,她们还在那边说话。隐隐约约,一直是大姐二姐在说话,三姐只是不时地嗯一声,很少插话。

我感到口有点渴,起来喝了点凉水,打了个冷战,反而没了睡意。夜静后外面的声音很清晰。门口仍有人说着话走过去。可能是夜里浇地的人才回来。听到响动声,狗就吠了起来。

待狗的吠叫声沉没下去,大姐说话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里。只听得她哽咽着说道:“老三,那件事你不能怪娘。”三姐没说话。大姐继续说:“娘和爸,还有婆,他们商量那事的时候,我起夜,走到屋外都听到了。一开始婆说,让老大过去吧,老二、老三还小。娘说不行,老大还当个人手干活呢。爸也说不行,老大好赖能干活了。娘说,要莫让老二去吧,老二鬼,到了那边不会吃亏。婆说不行,老二脾气太好。都说人善被人欺。婆又说,那还是让老三过去吧,老三脾气硬,吃不了亏……”“姐,你别说了……”三姐哭出了声。

第二天早晨起来,三姐梳洗得干干净净的,去到母亲的灵堂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就去厨房做饭了。

她说她已经把一切都看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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