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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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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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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河厂那道山弯

编者按:《赶河厂那道山弯》以绵长的时空跨度,勾连起一个山村的沧桑变迁。柏峰用深情的笔触穿行于记忆与现实之间:五十八年前的山村教书岁月里,挑井水、驱小猪的鲜活画面,与如今空山寂寂、草木葱茏的生态图景形成强烈对照。作者既感慨于炊烟散尽、故园消逝的惆怅,又在自然复归的野趣中寻得慰藉。文章以个体生命经验为经纬,编织出城镇化进程中的乡村命运图谱,既捕捉到时代浪潮下传统村落消隐的必然性,也呈现出生态修复带来的诗意栖居可能。那些跳跃在字里行间的栗树、蜻蜓、花狸棒与游鱼,恰似历史长河中闪烁的星光,见证着人类与土地永恒的羁绊与和解。

作者简介:

柏峰,本名张怀喜,原籍北京市西直门外东小村,退休教师。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喜欢文学写作,多篇作品在报刊上发表,已出版散文集《在水一方》。

赶河厂那道山弯

柏峰

五十八年了,该回去看看了。

小车路过衔远山、吞潮白的密云大水库,跨过500米的白河大桥,沿着七扭八拐的山间公路,转过一道山弯,赶河厂村就到了。

赶河厂村二三百户人家、七八百口人,在崇山峻岭之中也算是大村了。全村北依降棚山,有山林果树;南临白河,又有白河川大片的沃土。虽然比不上县城那么热闹繁华,但也衣食无忧,一直过着清静、淡泊的日子。

1958年修密云水库,赶河厂全村搬到了山外,水土不服再加上故土难离,赶河厂人又搬回老家。原先的老村成了水库淹没区,人们又在西峪、北峪两条山沟里安了新家。家是安下了,可白河川的耕地全沉没在一片汪洋之下,只剩下山沟里的坝台地和山坡上不多的果林,赶河厂人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就在赶河厂从山外搬回老家不久,1963年夏天,我背着简单的行装,提着网兜里的脸盆,来到赶河厂学校教书。从北京城一下子来到了山村,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起伏的群山,流淌的小河,还有那悠然升起的炊烟,简直就是一幅水墨画。村里不时传来鸡鸣犬吠,喜鹊也不甘落后,在高高的杨树上喳喳喳地叫个不停,小河旁的池塘里蛙声一片,哈,全世界上哪儿去找这么美妙的交响乐啊?上学时从收音机里听到过《云雀》交响乐,气势磅礴,模仿云雀的叫声惟妙惟肖,那都是人工演奏的,赶河厂这里的“交响乐”,那可是“纯天然”啊。

赶河厂学校6个班8位老师,没有食堂大师傅,做饭是老师轮班来。这天我去学校不远的老井挑水,本地人都是把水桶往扁担钩上一挂,续到井里,然后扁担一甩,那水桶一个猛子扎到井水里,一桶水就这么提上来了。我也照猫画虎,扁担一甩往上一提,不对呀,怎么这么轻啊?探头一看,完了,脱钩了!水桶在井里摇头晃脑,我在井上目瞪口呆。学校还等水做饭呢,怎么办啊?回去找老师帮忙吗?这点事儿都办不好,太丢人啦。

好在井不大也不深,井壁全是大石块垒成的,我小心翼翼地踩着井壁的石缝,心里默默地祈祷:千万别掉下去啊,掉下去就是井底之蛙了。还好,一切顺利,水桶让我捞上来了。我又从井旁折了细荆条,把水桶拴在扁担钩上,一边拴一边说:“这回看你往哪儿跑?”很快两桶水都满了,真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北京城里都是用自来水,上哪儿去学这本事啊?我挺得意,挑着水颤悠悠地回学校了。

赶河厂学校东面靠山,西面五十来米远还是山,中间有条小河,学校北面是生产队的饲养处。学校没有院墙,饲养处的小猪常常来到学校,不是来上课而是找食来了。这些小猪耷拉着耳朵低着头,这儿拱拱,那儿拱拱盼着能找块白薯干贴饼子。有时还大模大样地进了教室,学生们习以为常,教室里并没有引起“骚乱”的情况。老师把小猪轰出教室关上门,继续上课。

这天小猪又来了,闹腾了一会儿,忽然房后传来了敲盆的当当声,只见小猪们全都一愣,竖起耳朵抬起头,转眼间排成一路纵队,一溜烟地跑回了饲养处。

怪哉,怎么回事?我顺路来到饲养处,只见小猪们在猪槽旁一字排开,呱呱呱地吃得正香,原来是敲盆开饭了。

这天小猪们又来串门了,我找个破脸盆一根木棒,让孙老师去房后敲盆,傻傻的小猪们又疯也似的跑了。哈,上当了!笑得我腰都直不起来了。

后来我又有点儿后悔了,1963年那时候,人们刚刚走出大饥荒的阴影,能吃饱肚子就念佛了,小猪们吃的都是糟糠菜帮子,够苦的了,敲盆不开饭,小猪该多失望啊。敲盆这事太缺德了,打住吧,这恶作剧该结束了。

那时候,赶河厂村没通电,太阳一落山,山谷里的小山村很快就笼罩在夜色之中。富一点的人家点煤油灯,多数人家都是豆油灯,买油要花钱,能省就省吧。黑灯瞎火地也干不了什么活儿,天一黑,人们都睡了。村里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听不到一点儿声响,人睡了,小山村也睡了。

也有特殊的时候,农历十五的时候,一轮圆圆的月亮从大山上爬了上来,这时候打谷场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捉迷藏玩打仗,笑着叫着跳着,在皎洁的月光下尽情地挥洒着青春的活力,小山村也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似乎也回到了童年。

仅仅一年之后,我调到了石塘路学校。记得那年华北地区普降大暴雨,密云水库一下子“胖”了起来,库水堵到了沟口。分别的时候,学校的老师们送我到了沟口的小船上。回首一望,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就要离开了,我又有些不舍。在赶河厂,环境确实艰苦,可活得却很充实。

再见,赶河厂。再见,那道山弯,我会回来的。

五十八年后,赶河厂,我又回来了。

小车停在了公路旁,我沿着一条水泥板铺成的小路,向山弯里的赶河厂村走去,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条小河。小河是从降棚山发源的,那地方山高路远峡谷深,没人居住。听老乡说,还有几个小潭,那里有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吗?可惜我在赶河厂只待了一年,没有去看一看。今年雨水勤,小河也高兴得哗啦哗啦地响,我又听到了半个世纪之前那熟悉的流水声。顺流而下一里多地,就是赶河厂村了。20多年前,随着城镇化的大潮,人们都搬到山外去了。昔日那一排排的农舍,早已没了踪影。学校的旧址在哪儿呢?那可是我曾经生活工作过的地方。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漫山遍野全是青翠的林木。我茫然四顾,忽然看到一棵侧身的大栗树,没错,就是学校旁的那棵大栗树。想当年,我曾站在它的下面发呆,心里特别纳闷:这是栗树吗?树上只有不少毛刺团,怎么没有栗子啊?现在想起来挺可笑的。凭着这棵老态龙钟的大栗树,我确定这里就是学校的旧址。放眼一看,当年的教室、宿舍、伙房全都荡然无存,连地基都找不到了。平地上,邻村的人们种了二三十棵小栗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赶河厂只剩下那弯腰的老栗树,仿佛在向身边的小栗树们讲述着人间的沧桑。

那口老井呢?早已被填平了。四周长满了一人多高的灌木丛,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农舍、学校、老井、打谷场,还有孩子们的读书声,还有月光下的欢声笑语,这一切都统统地在历史的烟尘中逝去了,往事也只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再过50年,很可能在密云的地图上再也找不到赶河厂村了。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感慨,一丝惆怅。

可冷静地想一想,历史上潮白河水患频频,给下游的人们带来了数不清的灾难。首都北京是个缺水的城市,2000万人口还指望密云水库这湖净水,密云水库不修行吗?城镇化的大潮是你一介草民能阻挡的吗?更何况,赶河厂人走出大山,开创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生活比在山沟里强多了,这就足够了。行了,别自寻烦恼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赶河厂村的旧址上,我看不到一个人影,见不到一缕炊烟,可我却没感到破落和荒凉。看看吧,两旁的高山,中间的山谷,漫山遍野的满目青翠,没人砍没人割,大树小草荆条棵,都可着劲儿疯长。小河旁的那个池塘,没有听到蛙声,却发现了一只小蜻蜓,红红的身体,透明的翅膀,围着水塘飞了一圈又一圈,累了就在颤悠悠的小草上休息。没想到池塘里还有几条小鱼,在清澈的水里轻飘飘,慢悠悠,是那么的自在悠闲。不知道那为了生活天天忙碌奔波的人们,看到这些小鱼又有什么感想呢?草丛中的山石上跳过来一只花狸棒,细脚长尾巴,身上一道黑一道灰,两只前爪抱着一颗坚果啃得正欢。“喂!”我打了一声招呼走过去,花狸棒警惕性还挺高,跳下山石,转眼间消失在草丛之中。

来到昔日的饲养处,我又想起了那群小猪,现在小猪没有了,野猪倒是不少。听朋友说,这里的野猪啃玉米、刨红薯,成群结队大有泛滥成灾之势。我知道,这野猪是杂食动物,不是纯正的肉食动物,对我不会有什么伤害。真想见识一下那青面獠牙的尊容,只可惜当时正是中午,估计野猪正午休呢,见面也就没机会了。

两三个钟头了,该回去了。站在高高的公路上,我回头一望,哦,赶河厂,那道山弯,像个孩子甜甜地入睡了。睡梦中又回到了古朴,又回归了大自然。从此,这里又成了一片净土,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的呢?


创作谈

永远的山弯

柏峰


2021年的雨水特别勤,开春以来,小雨就淅淅沥沥、滴滴答答,隔三岔五就来一场;入夏之后,又是黑云翻滚、电闪雷鸣,几场暴雨从天而降。“密云水库涨水啦,大得一眼看不到边!”人们都这么说,我也心动了。近年来,潮河、白河上游就没下过大雨,密云水库像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现在好了,存水都33亿立方米了,看看去!

我沿着密云水库西岸一路向北,哦,水堡子村已经水临村下了,桃花地村大水已逼近了村中的小石桥。白河大桥上极目远望,两年前只有二三十米宽的白河,现在消失在一片汪洋之下。

车过白河大桥,赶河厂村到了。青山依旧碧水长流,村民在20多年前就搬到山外了,农舍炊烟、鸡鸣犬吠早已消失了,这里很静很静,静得让人脱凡离俗。旧地重游,自然感慨万千,我徜徉在静静的山弯里,往事历历一齐涌上了心头,我突发奇想:写篇散文吧,记下赶河厂的过去,写下赶河厂的今天。不写,就对不起这道山弯,也辜负了那逝去的岁月了,于是,本来想看大水,没想到《赶河厂那道山弯》就这么出世了。

说起散文写作,我觉得文学需要坚守,“形散神不散”,是无数文人的共识,也是散文写作的规律。有人说“散文可以虚构”“散文也可以神散”“散文是确定、不确定”。现在是开放、多元的时代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弃之吧。

我写散文,坚守的是亲身经历,追求的是真情实感。

胡编乱造经不起推敲,《赶河厂那道山弯》全是我的亲身经历,没有什么华丽的词句,用大实话真实地再现了赶河厂50多年的变迁。

真情实感是散文写作的基本要素,以情感人也是散文的担当。人们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依我看,草木也是有情的,风调雨顺,草木也会用枝繁叶茂来感恩、回报,作为智慧生物的人类,怎能无情呢?

毕竟我在石城度过了26年的时光,9000多个日日夜夜呢,就算是一块石头也焐热了。我深爱这片土地,每当我重回石城,来到梨树沟村的南梁,前面就是石城镇域了,那高高的青菁顶,那戴着大草帽的降棚山,还有近处一面缓坡一面峭壁的圆楼山,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股“到家了”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记得一次聚会,好朋友喝多了,顺口冒出一句:“石城,那兔子不拉屎的破地方。”我一听就急了:“你可以说石城穷,但不能说兔子不拉屎!”朋友一愣,回过味来连忙道歉,这才避免了一场冲突。看看,爱石城爱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没谁了。云蒙山早已成了我心目中的圣地,石城早已成了我的第二故乡了。

这次重回赶河厂,如果是多愁善感的人,睹物伤情,一定会“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了,我却不以为然,本来是一片热土,干吗写得那么冰凉呢?有病啊?那水塘里的小鱼,那山石上的花狸棒,那满山的青翠,不都透露出无限的生机吗?人是搬走了,可赶河厂又回归了古朴、自然,这不是人类和大自然的和谐、共赢吗?把赶河厂写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从情感上,我接受不了。

《赶河厂那道山弯》写下了一段历史,留下了一串回忆,一篇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散文,就像白河中的一朵浪花,转瞬即逝,还能有什么更多的奢求呢?多年后,当赶河厂村在地图上消失的时候,人们还能知道:赶河厂那静静的山弯里,还藏着那么多的故事,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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