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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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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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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在小说中的连续运用

刘连书

不知您知道不?北京人常爱借用电影《地道战》中“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儿”这句台词来表现“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之意。大言不惭,不怕您笑话,我做起小说来,也有我自己的一套高招儿,即:细节的连续运用。

任何一种手法,只要您还没有运用、没有消化,那就永远属于他人或属于书本。但一经运用了,根据自己胃口的消化能力,把其变为某种营养成分加以吸收,那么它就属于您自己的了。与一些文学朋友聊起天来,我常这样说。细节在小说中的连续运用这个问题也是如此。

记得一位朋友说过:作品里的生活细节,写得好,写得有情趣,令人难忘,可归为以下两点:一是小说里描述的身边琐事,是经过严格筛选、富有艺术感染力和美学价值的,这就需要作者敏锐的洞察力,具有化平凡为神奇的艺术水平;二是描述的日常生活和琐事,符合某个人物的社会地位和他独特的性格,且能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契机,一桩微小的琐事就会发出异样的光彩来,使读者忍俊不禁或一唱三叹。

本来嘛,写小说的人,从头至尾都被一个“悟”字折腾得死去活来,有时悟得明白,有时悟不明白,有时半明半暗。悟明白了,并不一定好,悟不明白,也不一定坏。但“悟性就在你我脚下”。

这几年来,我的小说作品,自觉不自觉地受着潜意识的支配和影响,在反复地写着一个大的文学主题:人生缺憾。这种潜在意识是怎样形成的呢?思来想去,与我痛苦的童年有关。对,一定是,不可能是别的。

作为密云水库移民户,从石匣搬到县城,“串房檐儿”所受到的屈辱,三年困难时期食不果腹的岁月……童年的痛苦与由痛苦产生的各方面的缺憾,无不印在我的脑海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脾气禀性及所作所为。但这种缺憾又是怎样影响我的构思,怎样牵引我的笔端,在选择生活细节并加以连续运用时起什么作用?我到现在悟不出所以然,也许永远也悟不出。

由它去吧,朦胧不也是一种美吗?正像缺憾一样。而美是要付出代价的。

但有一点,我心里非常清楚:小说中的细节,尤其是独特的细节,来源只能是生活——亲身或间接的生活,及根据经验“幻化”了的生活。当然,联想是一双使你达到理想境界的翅膀。

细节的连续运用,我是从中篇小说《依依花草情》(刊于《青年文学》1983年1期,后改为电视剧)首先开始实施的。

这是一对夫妇离异后给孩子心灵带来创伤的故事。妈妈和哥哥榕树离开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六岁的榕花晚上睡觉时,把枕巾蒙在脸上,爸爸几次要她掀开,她却怎么也不肯。

爸爸关上临街的窗户,挡住了噪声:“这回把枕巾掀掉吧,不吵了。”

“不,我不是怕吵。”

爸爸关掉屋顶的白炽灯,开亮柔弱的台灯:“掀去枕巾吧,不晃眼了。”

“不,我不是怕晃眼。”

“那为什么非要蒙着枕巾睡觉啊?”

榕花说:“这上面有妈妈味儿,我就爱闻妈妈味儿,一闻妈妈味儿,我就睡着了。不信你闻闻……是有妈妈味儿吧?”

我想,不用描述这块枕巾及枕巾上的“妈妈味儿”对爸爸是怎样的震动,人们也会可想而知;也不用深入考究人体气味儿到底在物体上能存留多长时间,人们对它的真实性也不会有怀疑。据说,母体散发出的气味儿,对婴儿是最好的镇静剂。

“妈妈味儿”,在这里是细节,既虚——看不见摸不着,又实——每个读者都会有体验。

我把“妈妈味儿”在不同场合不同环境里,连续运用六次,推动了故事发展,复杂了人物关系,加剧了人物之间的感情纠葛。不敢说让读者“忍俊不禁或一唱三叹”,但也够让人心里酸酸的。

1987年第三期《青年文学》发表了我的淘金三部曲“金色的诱惑”之一《生死都在黎明》。如果说,在《依依花草情》里,对细节的连续运用还不是很自觉,那么,在这部中篇里,我就已经有意识地将细节连续运用并加以强化了。

魏山河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他一出场,就背着一杆“比人头高出一大截儿”的火枪,使刚刚找到金窝子的淘金把式头田有吓了一跳。这杆土造火枪,在话剧里可能就是个道具。但在我的小说中,我完全把它作为细节来处理并反复运用,贯穿始终:

——魏山河来做工的当天夜里,“西厢房的门吱地响了一下……只见一个黑影已摸到院门,手里提着一杆火枪,一声不响地打开门闪身溜出去了。田有从窗根抄起铁锨跟出去。”

——人们坐在掌子口休息时,放炮声把“隐在草丛里的一只野兔子惊起来。等魏山河抄起火枪,那牲灵已经箭似的逃下山去。”

——在长城敌楼上,魏山河与情人幽会,忽然听见有几块石头滚下山,“凤兰别怕,我这儿有枪!”

——夜里进山看护掌子,魏山河发现有人来偷金矿砂,“他将火枪筒伸出掌子,食指贴紧冰凉的扳机。谁要胆敢来偷砂子,他就毫不客气地给他一枪。”

——小说结尾,魏山河离开田有的小金矿,来到吞掉两个伙计性命的掌子口,“将枪口对准掌子那黑黑的窟窿扣动了扳机。火药装得太足了,长长的枪筒被炸掉一截儿,枪口徐徐地冒着青烟……”

从出场到收场,火枪出现六次,最终放响了,对准的不是人,不是兽,而是黑窟窿。不瞒您说,当写到这儿时,我真臭美了好一阵呢!这一枪,是庄严的宣告,是对旧梦的决裂,是痛苦的发泄,是对新生的渴望……您怎么看呢?

在我“金色的诱惑”之二《鸡血红纱巾》(刊于《北京文学》1991年12期)里,我再次使了细节连续运用这个招数。且不止一个细节,而是三个细节一起连续运用,甩出一颗手榴弹,又甩出一根爆破筒,再甩出一捆炸药包,轮番轰炸,连续进攻,形成连环套,雪球越滚越大。

下面我把其中的红纱巾这个细节抽出来扯一扯。

这部中篇小说中一个主要人物是大哑巴。但动笔写的时候才发觉,我把自己逼上一条难而又险的蜀道。而且偏偏又给自己规定一个情境,哑巴不会开口说话,他就不可能有对白。既然不会说话,也就不能直接写他的心理活动。您想想,小说没了对白和心理活动,这还怎样写?哑巴这个人物还怎样刻画?我着实犯了大难。不过,欣慰的是,后来哑巴这个人物写得还算可以。我甚至狂妄地想:别人在十年之内写哑巴别想能超过我!哈哈,您肯定认为我太不自量力了吧?

之所以能写好哑巴,真真依仗了细节连续运用。

哑巴四十有六,是条“生”光棍儿,跟着弟弟和弟媳过活。贫困伴随人生,且又聋又哑又楞的他,爱情在心中泯灭了。村人跟他开玩笑,比画说给他找个女人。他红着脸连连摆手,指指弟弟、弟媳,手放脑后头一仰,意思是说,这辈子不再有别的念头,就指望弟弟、弟媳为他养老送终了。然而,他们上山淘金发了大财后,成捆的票子,彩电里袒胸裸背的大美人儿,再加上村人的挑唆,哑巴突然向弟弟提出:要个女人!

不久,有了女人(实为婚骗子)。半夜,哑巴将他买的一条红纱巾蒙在女人脸上。“女人睡得很香。鼻孔每出一次气便把轻柔的红纱巾吹得一鼓一鼓的。”

“放鹰儿”的女人溜走了。哑巴喝醉酒,不省人事。弟弟扶他进屋睡觉,为他脱衣服,“大铜卡子的牛皮腰带解开了,扒下裤腰——啊?弟弟怔住了,半晌没说话。圆鼓鼓、紧绷绷的肚皮上围着一块鸡血红纱巾。”

小说结尾,几个人因冒顶葬身于废巷道里。“用手电一照,水已溢到快跟井口一般平了,水面上蠕蠕翻动着一条鸡血红纱巾……”

完全可以这样说,没有这条红纱巾,我就无法写好哑巴。腰围红纱巾是哑巴独有的思维方式和想念女人的方法,而这正符合他的社会地位和他独特的性格。一条普普通通的尼龙纱巾,在这里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耍了多年文字把式,对细节在小说中连续运用好像上了瘾。细细想来,这套招数,可归为以下几条作用:

推动情节发展,决定故事走向;

增强作品的可读性、趣味性和连贯性;

深化主题思想,强化意象,且省笔墨;

有利于组织人物关系和刻画人物;

可以帮助制造空灵的氛围;

如同听音乐,在主旋律反反复复弹奏中得到一种享受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发觉,我正掉进一个框子里,正在用劲地钻自己制造的牛角尖儿。写起小说,特别是中篇,若没有一个或几个能连续运用的细节,我心里似乎就没有底,似乎就不敢动笔开练。

再有,如今小说流派繁多,我讲的细节连续运用,恐怕仅仅适用于我的“刘派”小说。拿到市场上来卖,很多人会不买账。不过,北京人说话总爱“打一巴掌揉三揉”。既然流派繁多,我的“刘派”观点,何不可以存在?何不可以占一席之地?哪怕把个桌子角呢!

还是开头那句话:“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儿”。

当然,还是多有几把“斧子”为好。


作者简介:

刘连书,1968年毕业于密云二中,后到河南寨平头村插队。1979年考入北京日报社。1983年毕业于人大新闻函院。北京作协名誉理事,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日报高级记者。曾获《北京文学》奖、《青年文学》奖和中国新闻奖、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等。著有长篇小说《暗宅》《暗道》、中短篇小说集《拥抱爱情》《黑凤冠》《红了樱桃》《十日艳后》等。担任独立编剧的电视连续剧有《暗宅之谜》(22集)、《淘金谷》(30集)和大型话剧《半个月亮掉下来》《太阳的眼泪》等。中篇小说《半个月亮掉下来》获第三届老舍文学奖提名并获得北京市庆祝新中国成立55周年中篇小说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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