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2019年7月18日《西安日报》
老蜂农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原本二十多箱蜜蜂,现在只剩下零星的两三箱,还蜷曲在房檐下的路台上。
蜜蜂们并不知晓主人正悄然改变的身体,它们总是忙忙碌碌的,蜂箱口永远堵塞着它们进进出出的身影。也对,它们每隔一月就要更新换代一次,也少有几个能记住主人吧。
老蜂农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蜜蜂,这可是他一辈子的钟爱,年轻时,他就养着那么几十只鸽子,几十箱蜜蜂,远近闻名。他爱这些蜜蜂,即使家里并不宽裕,到了冬天,还是要花几百块钱去给这些蜜蜂买花粉吃,当然,它们也不是一直这么有口福,偶尔,也是靠蔗糖过冬的。
他总是赤手伸进蜂箱里,将蜂巢取出来,戴着眼镜细细端详,看这些幼虫身上有没有生出螨来。密密麻麻的蜜蜂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周围观看的人都躲的远远的,他却一点儿也不怯懦,好像这蜂,真能对他温柔以待似的。
我是被他那蜜蜂蜇过的,手指上钻心的疼痛感,还有那肿胀的样貌,着实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畏惧去老蜂农的家里。虽说蜜蜂都围绕在蜂箱周围,但总有那么几个淘气的,不知道是否迷了路,飞到屋子里,厨房里,客厅里……嗡嗡的声响总是让我心烦意乱,也是,人对畏惧的东西才会心生厌恶,可老蜂农好似习惯了他们的身影,并不知晓,我们这些孩子正暗暗盘算着如何将这误入的蜜蜂解决掉。
老蜂农似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这些宝贝上,如果你在房间找寻不到他抽烟的身影,那么他定是在蜂箱前呆坐着。很久以前,我并不知晓,他总是花费半晌的时间盯着蜂箱究竟是在看什么。后来,当母亲告诉我,蜂箱内其实也有一个王国,工蜂、雄蜂以及蜂王都在其内,井然有序的守着自己的岗位,但稍有不慎,他们也会发生内乱时,我瞬间来了兴趣。
原来,这个小小的蜂箱,对它们来说,就是一个城堡,门口进进出出的工蜂,便是拥护女王的守卫。蜜蜂是群居昆虫,它们需要抱团取暖,但群体又不能过于庞大,就像古时的帝王要分封很多诸侯一般,一旦蜂群达到一定数量,工蜂们就会建造新的王台,来培育新的蜂王。
这正是老蜂农担心的地方,一旦工蜂们想要开始推举新的蜂王,拉起一帮朝臣自立门户时,老蜂王就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它们的规则和人类大抵相似,每当这时,老蜂王便极力地想要去破坏新蜂王的幼虫,一旦不成功,让新蜂王顺利诞生,它便只能带着一帮子体己的老臣逃出原巢,重新安家,这也就是所谓的蜜蜂分家。
老蜂农的蜜蜂是逃过的,年轻时刚养蜂不久,那年清明前后,他眼看着自己的蜂群一阵旋风似的飞了出去,再未归来,着急的他跺脚骂娘的。此后,每到春天,他总要悉心地观察,一旦发现蜂箱内有分家的预兆时,便要做好准备,给逃出来的蜂群准备另外一个城堡。
为了这蜂,老蜂农一辈子可没少与人发生口舌。那一年冬天,有养蜂的同行找到他,说是借几箱蜂,带到四川去。北方的蜜蜂冬天是不工作的,天气寒冷,它们需要早早的准备好过冬的食物,而后在大雪来临时,守在自己的城堡里,互相依偎取暖,这倒让我想起了北方人冬天围炉煮酒的景象。而南方的蜜蜂不同,在四川,即使是冬天,它们依旧会外出采蜜。老蜂农将自己的蜜蜂小心翼翼地给了同行,而后日日牵挂着,期待来年开了春,它们平安归来,这心情,与送走孩子的父亲无甚区别,可是,他却再未等到自己的蜜蜂。
原本说好的借一个冬天,开春就归还蜜蜂的同行变了卦,想将这些蜜蜂据为己有。老蜂农这个一辈子温温和和的老实人,这下子却不允了,他追到同行养蜂的地方,愣是一通叫骂,那样子,像极了被抢了糖果的孩童。
可是老蜂农的眼睛却越来越看不清了,他开始担心起这些蜜蜂来,日日不能安睡。白天,他戴着自己的老石头镜,在阳光下,打开蜂箱,努力地观察着,除了嗡嗡嗡的声响,却是一片模糊。晚上,他甚至看不清台阶,看不清路上的小石子儿。他来到了西安城,城里的大夫说,这是先天性的角膜内皮营养不良,需要做角膜移植手术。
老蜂农懵了,在他们眼中,角膜移植,听着就够呛人的,可他的蜜蜂还需要他照管,他的子孙,还需要他拿事儿呢。今年七十六岁的他,身体还硬朗着,若非没有眼睛这毛病,他还能骑着电瓶车到处溜达呢,爱唱秦腔的他,也还能跟着自乐班吼上几嗓子呢。老蜂农不想因为眼睛的事成为家人的累赘,于是一番商议后,儿女们还是带着他,在今年的春节前夕,做了手术。
老蜂农的手术很是成功,没有任何的排异反应,想来也是老天眷顾,加上他心态乐观,这一辈子,他总是将生死挂在嘴上,倒是宽慰了儿女些许。每次来西安城检查,我与母亲都会陪着他,作为外孙女,我自然期望他能在这城里多转悠转悠,可他每次都呆不住,从医院出来后,便急匆匆地想要回家,似乎这西安城的风景、美食,都不能入他的眼,我想,可能是他放心不下自己的蜜蜂。
前几日去老蜂农家送药,看到房檐下的台阶上仅剩的两三箱蜜蜂,蜂箱口依旧堵塞着它们进进出出的身影,我不知道它们在忙碌些什么,却突然间感慨万千,老蜂农到底是老了,也只有这些蜜蜂能陪他说说话了。临走时,老蜂农又给我带了几瓶尚好的陈蜜,自幼时起,家中似乎便从不缺蜂蜜,如今思忖,有一天,老蜂农养不动蜂了,我岂不是再无这甜蜜的味道可享用了,不禁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