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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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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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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村人

——本文刊2024年6月《青年作家》 文·马婷

相传,他们是来人间苦修的,能为村庄消灾挡难。又有人说,他们是地仙,上天派他们到凡间,为不显露端倪,便抽走了其健全的智商。

乔山脚下凤吟、龙里,窦府几个相邻村落,各有一守村人。也许不止凤吟、龙里、窦府几个村落,也许全天下的村落都有一守村人。只是我居住在龙里,目之所及,最远不过这三村,最高不过乔山的顶峰,视线穿不过乔山,人情世故走不了太远,于是仅对这相邻几村的人,树,房屋,牲畜,路和土地熟悉罢了。

龙里村的守村人名唤卫宝,小名宝儿,现已不惑,许是将一辈子的宝贵之气都用到名字上了,乃至除了名字,任何珍视皆与他无缘。他像《hello 树先生》中王宝强饰演的“树”一样,游荡在自幼生长的村子周边,一样永远梳理不整齐的头发,一样胡子拉碴的脸,一样歪歪扭扭的身姿,邋里邋遢的装扮。更是一样,逢人就将眼笑成一条缝。

宝儿出生时,据说是白白胖胖,所落人家,虽不至富贵,却也和睦,况他是长孙,自然受宠。哪怕是在贫瘠之家,无非吃穿用度差些,原本也可像村庄其他男童般,受着传宗接代的重任,如一棵树苗长成参天大树,一只幼虫蜕变成蝴蝶,一只羊羔长至奶羊……可他竟不知幼年里缘何受了波折,原本直直生长的树苗,有了歪斜之势。然而这还不是唯一的,上天欲让一棵树苗长歪斜时,必然要让它淋一场大雨,遇一场大风,受一场雷击……种种击打组合,它便无力直指蓝天了。

宝儿先是在月子里生了场病,后来在五个月左右时又接连发烧,一家子人便抱着他急匆匆投医。乡村诊所里,一针针庆大霉素打下去,据说他此后便有了呆的迹象。这呆起初表现在慢上,学任何事情都比别的孩子慢几拍,翻身慢,抓东西慢,识人认物慢……后来又表现在迟上,走路迟,说话迟,反应迟……家人见此,便隐隐生了担忧。倒也不至过分放在心上,农人家庭,孩子倘能长一副好身体,便不会挨饿受冻打光棍,乃至断了家中香火。

可谁料,宝儿长至四岁时,家中又生了变故。自然,那时的他,尚不知变故为何意。他只知晓日夜陪伴他的母亲和出生不久的妹妹某天突然就在他的世界消失了踪迹,任凭他如何拖着被鼻涕眼泪涂抹的脏兮兮的脸,在偌大的院子里寻觅、呼唤、哭喊。那哭喊声撞到院子四周的土墙上,顺着缝隙钻入,继而被墙壁吃掉。他的母亲和妹妹,似躲在某个角落与他玩起了捉迷藏,只是这场游戏没有预设时间,他或许将从童年,找寻躲藏起来的她们到青年,中年,直至老去也未可知。

宝儿不知的是,在他跌跌撞撞地在院子里、村庄里寻觅母亲和妹妹的身影时,她们已坐着一辆绿色的,吐着烟圈,叫声难听的铁家伙到了某个远在东南的山城。他的母亲在这个村庄装不下自己的梦,她想知道乔山顶峰后面的世界,想知道视线走到最远的凤吟村那边是否和龙里一样。于是在那个夏天,枝头的杏在骄阳的映衬之下黄金一般挂满村庄周围,她的绵绸碎花裙和背上的背篓,在那一片黄之中越来越远,直至被那黄吞没,再无踪迹。

两年之后,寻不回母亲的父亲,在亲戚的撮合之下,将邻村的寡妇田嫂和她的一双儿女接回了家。田嫂刚满三十岁,正是女人最有风韵的时候,她总是眯着一双眼睛,使得那眼睛,月牙儿一般,又把那嘴角也向上抿成一定弧度,凡见过她的人,无不称赞其做事干练,待人热情和善。这样的田嫂,待宝儿,也是极热情的吧,唯一点,她自知后母难当,总怕着有闲言碎语,化作灰尘或飞虫,从那土房子四周往外散,于是便不允许宝儿在家中哭。也不是不允许哭,就是不允许哭的时候发出声音,至于眼泪,倒没说禁止流淌。眼泪流便尽管流吧,眼泪又从那土房子周围淌不出去。

可孩童是最易哭的,饿了“哇”一声,冷了“哇”一声,想妈了“哇”一声,想要什么东西了更是往地上一躺“哇”一声。

宝儿一“哇”,正伤心难过,便被田嫂大声呵斥:“不许出声”!

就这样,宝儿每每大哭时总会被田嫂制止,他于是将哭硬收回来。那哭便由原本瀑布倾泻一般,变成雨水自房檐落下般滴滴答答,最后如未关紧的水龙头般,偶尔在脸上挂一滴,渐渐滑落。

许是那样久了,宝儿的哭声总被田嫂砍断,截成了一节一节的。他怯怯地盯着田嫂,渐渐的,说话竟也不能一气呵成,那话语竟也被截成一节节的。宝儿自此成了结巴。

原本他只是呆一些,反应迟一些,老实一些。而此后,他成了龙里村唯一一个结巴,呆一点,反应慢一点,老实一点的结巴。我便想起幼年时随父母在地里浇果树,井水自水管流出时,若用手掌堵住水管,那管内的水便一下一下,扑哧扑哧,不断撞击着手。宝儿的哭声便是那样自胸腔而出,一下一下撞击紧闭的唇,继而被截断,从嘴角的缝隙和鼻腔以及不断的喘息声中泄掉的。

那时的他并不懂哭对孩童宣泄情绪的重要性,更不懂得憋哭对身体的伤害。他只是惊慌地望着田嫂这个突然所有人都让她喊妈的人,一次一次,将那哭憋回去。直至那哭声,再也不能顺畅地宣泄,直至,连说话,也再不能一气呵成。宝儿于是成了龙里村一个特殊的存在。

树苗哪怕是歪斜了些,也总要长大的。结巴的宝儿一样,哪怕是磕磕绊绊,他也总算学会了龙里村所有常用的语言,长到了上学的年纪。尽管如此,步入校园的宝儿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接触到书本而文明一些。他还是一样裤腰永远掉着,脸永远花着,身子永远歪斜着,而书永远读不会。自然,这学校于别人而言是灌输知识,教化品行之地,是使得一棵树苗生长得更加笔直端正之地。于宝儿这个思想永远放空的孩子来说,它不过是另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院子,不过是这院子,多了些游戏的玩伴而已。那么宝儿辍学,便在意料之中了。只是让人意料之外的是,他的后母田嫂却在其后不久离开了人世。

田嫂是自己喝了农药离开的。据说是因为宝儿的事和公公婆婆起了争执,公公婆婆看宝儿这般歪斜地生长,便总想要将他带到自己的身边抚养,可田嫂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从踏入卫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便发誓要在龙里村落下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了。她怎么能让宝儿去跟自己的爷爷奶奶生活呢,那不等于向全村人说她田嫂照顾不好宝儿吗?田嫂是个固执人,她对名声比自己的生命还看重,就这么一番小小的争执,她竟提着农药瓶要自杀。自然,龙里村的所有人包括宝儿的爷爷奶奶都知道她不过是唬人的,可谁知在他们离开后,田嫂竟真的将农药喝了下去。这一场变故使得宝儿家又成了村里人上地干活之余闲话的对象,宝儿的父亲自此更加沉默寡言。宝儿并不懂得这一场变故,但是在其后的某天,他那个翻越乔山去看世界的母亲,竟带着妹妹又回来了。那场捉迷藏的游戏,自此结束。只是他再没有当初在院子里一遍遍叫喊,一个个角落找寻她们的心境。他漠然地看着母亲和妹妹,仿佛她们不过是偶尔经过村庄进来讨一口水的过客,对!宝儿与母亲和妹妹生疏了许多。

他的妹妹生得真是白净漂亮,人见人爱。而他,鼻涕糊满脸颊,头发乱如鸡窝,衣服脏如乞丐,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做起事来,老实巴交,除了吃饭不含糊外,没有一样做得好的事情。他的母亲自是也瞧不上他,却也好吃好喝的给他养着,终于使得他的体型并没有落下,辍学后的宝儿从此,留作龙里村的守村人。

守村人日日与村庄、土地为伴,未沾染城市习气,人便如同村庄的树,小麦,或者牲畜一般纯粹。不像城里的树也要争奇斗艳,城里的猫狗也要学会撒娇。他们如土地一般原始淳朴,如村里的黄牛一般憨厚实在。宝儿的形象按说该寡言少语的,但却不然,他尽管结巴,待人却极为热情,逢人就远远地招呼着“您来……来啦!”

“您……喝……喝……喝水”。

“您吃……吃……吃……吃饭了吗”。

宝儿对吃那可是极为讲究的,他的母亲是蜀地人,好吃,喜吃,更是做得一手好饭菜。尽管她将母爱大多给了她那可爱漂亮的小女儿,但对宝儿,也总不至在吃上亏欠。所以宝儿尽管其他方面不尽如人意,但却从未亏了嘴,甚至可以说,他的嘴被喂养得越来越叼。

乔山脚下的麦子一茬一茬地成熟,土地一料一料地翻新,农人脸上新添出一道一道的皱纹,村庄里出生了几个婴儿,旁边的公坟新添了几座土堆,风一日日重复吹拂着村庄上空的炊烟。宝儿一年一年地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树先生”。

他给别人家上化肥,打农药,偶尔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帮农人盖房子,当泥瓦匠。于是乎,脸更花了,衣服更脏了,头发更乱了,身子更歪斜了。只是他学会了骑摩托,那摩托便成了他忠实的伴侣。龙里村的周边从此多了一幅新景象,宝儿总是在中午或傍晚下工之后,风驰电掣般从村庄周边驶过。多年来坚持吹拂袅袅炊烟的风这下子急促地吹着他的头发,使得那头发较之以前更像鸡窝。他享受着耳畔呼啸而过的风,享受它们在他脸上轻抚或者不高兴时扇着耳光。宝儿骑摩托车的身影渐渐与龙里村的形象混为一体,似乎想到龙里,就想到他和他的摩托车。我幼年时,走在上小学的路上,便时常见他骑着摩托车自身旁风驰电掣般闪过;我中学时,骑自行车上学,更是时常见得他骑车的身影;如今我三十岁了,开车行驶在回龙里的路上时,依旧见得他骑着摩托车风一般驶过。时间于他而言似乎并不存在,岁月可以在他脸上刻下痕迹,但是在他心里不会。是的,时间无法在宝儿的心上留下痕迹。于他而言,这些都不存在,当你无视时间时,时间便毫无意义,可旁的人见到他长大,总得为他着急。

宝儿的爷爷就着急了。在他长至二十岁时,开始寻思着为他结门亲事。为此,他将家族里体己的人都叫到一起,特意开会研究了一番,并在会上制定了一条规则。给宝儿寻亲,可聋,可哑,可缺胳膊少腿,唯一脑子必须够用,这一代眼看如此了,须得保证下一代的质量。宝儿的爷爷从宝儿仅存的一个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来平铺开,把旱烟丝放进去卷了,用唾沫一粘,掐掉烟的顶端,用打火机点着,边抽烟边摇头晃脑地说。他制定的这条准则,获得了包括儿子、女儿、女婿、侄子等人的一致同意。

宝儿定媳妇的事于是成了老卫家的首要大事,要说这健全人的婚事难,这稍有点缺陷的,反而很容易就定下了亲。凤吟村有一女,自幼患小儿麻痹,行动不便,但脑子聪慧,恰好符合宝儿爷爷制定下的准则。于是,一番打问说媒之后,两家的亲便说定了。

村人们皆因此为宝儿感到高兴,他们感慨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竟将那村口流着鼻涕的小孩转眼就催成了青年;将年轻的夫妻,催成了带孙子的老头老太太;更是将许多老人催进了村头的坟墓。

宝儿是唯一日日处在村庄,他们看着成长起来的孩子。村庄里别的孩子都在上了初中、高中、大学之后,长出翅膀,化身鸿鹄或凤凰,一跃而起,飞离乔山,落在南方或北方某个大都市的高楼大厦里。唯宝儿,从未离开龙里,日日与村庄和村庄里的农人、牛羊、花草、果木、土地为伴。他结婚,村人们欢喜不已,他们都将这当成自家的喜事,人人脸上开出一朵花儿来。宝儿更是将那眼眯成了月牙儿,那嘴咧成了银河。他此生第一次穿上了西装,尽管那笔挺的西装一到他身上就好似不听使唤似的变得歪歪扭扭的,管他呢,那总是西装呀。

宝儿有了媳妇,这媳妇腿脚不便,手也不灵活,走起路来那腿便弯成个字母“X”,歪歪扭扭地向前挪。偶尔帮忙洗涮锅碗,手也颤颤巍巍,一不小心便要将碗扔在地上。但是她却有神通之处,能将行动便利的宝儿脸上抓得到处都是伤疤。要么说“一物降一物呢”,宝儿虽老实,却疼媳妇,每日里下工买了好吃的,藏在衣兜里,偷偷拿进房间给媳妇一人吃。他的摩托车跑得更欢了,一会去镇上买蛋糕,一会去村里买冰淇淋,一会去县城买衣裳……宝儿的妻子腿脚虽不便,却爱热闹。要细说起来这两人还是个孩子呢,尚未脱孩子的稚气,贪玩自是正常。所以每逢着集市,宝儿必搀扶着妻子,一步一挪地去逛。

宝儿自幼孝顺,每每逛完,总会给祖父母买些吃的穿的带回来,所以他虽没改往日脏兮兮的形象,说起话来依旧结巴,但他的祖父母都疼爱他。他们见他搀扶着一走一歪的媳妇往村西头的镇上而去,宝儿的身子被媳妇牵引得更加歪斜了,远远望去,似是一棵成了精的歪脖子树上挂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在缓缓移动着。见此情形,宝儿的祖父母露出了微笑。那时,他们并没意识到,人心是会长了翅膀飞走的。当一个自幼被四堵墙围起来,被土炕供起来的人,开始不断接触新的风景,走出村子,镇子,继而走到县城的时候,她的心便不再只有自幼待着的土炕那么大了。

宝儿的妻子在宝儿的摩托车后面,感受风轻柔地抚过她的发丝;感受麦苗果木散发出清香;感受云朵自由自在,互相追逐嬉戏;感受小商贩们在街道两侧的叫卖……她的心便野了。

起初,她只是让宝儿给她买了部手机借以和外界联系,后来,宝儿又陆续给家里搬回了VCD,电脑等物。她学会了将自己化作一个符号,将思想和情感借用那符号,塞进手机中。自此她的世界不再只有龙里和凤吟村,不再只有宝儿这个结巴的老实男人。天南海北的人化作各式各样的符号在手机的世界中与她产生交集,她便以为,那些人都是她的朋友了。自始至终她都是个聪慧的女人,是宝儿的祖父寻来要为这个家延续香火的一颗聪慧的头脑。

她深知自己的优缺点,也骄傲地完成了这一重任,在跟宝儿结婚一年多后,剖腹产生下了一个健康聪慧的女儿。这女孩,皮肤白皙,眼睛灵动,自幼便显出一股机敏劲儿来。也难怪,宝儿的父母虽不怎么喜欢宝儿,倒是极爱这个孙女,从此悉心照管。而宝儿,似乎并不知道父亲意味着什么。也许他只觉得好玩,家中从此多了一个幼儿,但他的心思还是全在媳妇身上。他像是将自己当成了媳妇的腿,日日守在她的身边,恨不能将一切都给这个娶在炕上的女人。

殊不知,这女人的心早在手机的世界中飞远了。她某日忽地提起要去县城,宝儿对她的话语,那是言听计从的。于是,也不管天气是否适合出行,不管手头是否还有活计,不管孩子需不需要照管,便搀扶着妻子,一步一挪地去搭乘汽车。

公共汽车在乡间道路上疾驰着,宝儿对于能带妻子出去玩这件事,似往常一般开心。他看不见偎依在他旁边的这个瘦小残疾的女人的那颗强大的心,已经化作风,化作飞蛾,化作一切能从车窗溜走的事物离开了。没有任何人能看见,谁也不敢相信一个路都走不了的人心能飞多远。

她只是像往常一样指使着宝儿去给他买各种物品,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当宝儿拿着买好的烤鸭回来时,她早已不见了身影。这件事无疑在乔山脚下炸了锅,人人道这天底下女人稀缺,连路都走不了的女人,也能跟人私奔。老卫家这些年,总是反复成为乔山脚下几个村庄的人们茶余饭后闲话的新闻,宝儿的父亲在村庄,便将头低得更低了。要说他这头还没抬起来几年呢,便又缩了回去,原本是个大个子的男人,低头弓背的愣是矮小了许多。好在他们的孙女在他们精心抚养之下逐渐长大了。她生得好看灵巧,学习又好,在镇上的小学,次次考试拿第一,像是要将宝儿缺失的都拿回来似的。

宝儿的身影自此落寞了下来,他的衣服不仅歪斜而且暗淡了,他的头发不仅乱而且干枯了。他依旧骑摩托车,胡子杂草一般在油腻腻的脸上生根、蔓延,竞相占领地盘……他那结巴的毛病似乎更甚了,逢人就将眼眯成一条缝的习惯好像也改了,唯那骑车的背影依旧。风里来,雨里去,摩托的轰鸣像在诉说着他的心事。他将自己与摩托,融为了一体,他的心事,也只诉于摩托听。

乔山脚下新一轮的麦子播种下去了,农人们又开始将身躯扎入土地,像守候一个新生儿的成长,历经四时,将麦苗抚育成熟。宝儿和他的悲伤,也与村庄上空的炊烟一起,被风吹散。或者不是吹散,或者只是吹远,远到乔山脚下的村人们再也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躲起来了。人们再无暇顾及他的悲伤了。

宝儿便又恢复了以往没结婚时的状态。他将汗水洒在别人家的土地上,替别人家上化肥,打农药,摘苹果,割麦子……村里的建筑队有活时,他又化身泥瓦工,兼着拉沙子,和水泥之类的活。他似乎要跟这身力气较劲儿,一定要将它们都使光了,筋疲力尽了,一定要使身上的衣服都让汗水湿透了,才将手里的活儿慢下来。也许他觉得留着这身力气也再没用,家里再无人等着他去用这些力气,他只想累得一身瘫,回到那个四堵墙圈起来的伤心之地,那个曾经承载他们欢乐的土炕之后倒头就睡。

宝儿的女儿,也在农人们一年一年往复循环的播种与收割中,在一茬茬小麦的催熟中,渐渐长大了。他不懂得照顾孩子,更不能好好地尽父亲之责,他的字典里是没有这些词的。他的字典里也没有“爱”这个字,哦对,他甚至没有字典,但对于他不会写也不懂得的这个爱,他却稀里糊涂地用行动去诠释了。他开始用以前对妻子的方式对这个孩子,每日里下工后便买一些好吃的,藏在衣兜,带回去给她。每逢集市,便总要带着她出去逛一圈。

宝儿的爷爷见宝儿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他不再突然间暗自伤神,不再呆呆地不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悄然无声地回来了。甚至于他会在母亲跟别人吐槽妻子时,也跟着一起抱怨两句,怨这女人的心狠,怨这女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绘声绘色地向别人讲述那日她如何将自己支开,如何提前跟人约好了的,如何在他回来后不见了踪迹。他讲得激动,渐渐地动了怒,那口中的话便像是成了砾石,继而被喉咙卡住,隔半天蹦出来一个,憋得他涨红了脸……他的爷爷在一旁看着,却点点头笑了,嘴里哼唱起一句秦腔,转身回了屋。

几日后,这个家里最有权威的老人又将体己的亲人们召集在一起开了场会,会议的主题是重新给宝儿说媳妇。定下这个主题后,老爷子给每个人布置了任务,不久之后,他们就给宝儿重新物色了一个媳妇。

这是一个胖乎乎的嫁过好几次的女人,每嫁到一家一两年,她总会被送回去。据说是有种什么情绪激动的病,平日里只要用心呵护,便无异于常人,只有在受到刺激时,才会做出一些不受控制的事情来。这一次的女人,倒是看着身体康健,唯一便是这脑子的问题,也是个老实孩子,跟宝儿一样木讷了些。宝儿的家人们皆觉得宝儿是个宠媳妇的人,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女人,使得她情绪稳定,将日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可谁知宝儿竟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这个女的,结婚几日后,家里便开始传出吵架之音。宝儿的母亲与他一样,对这女人,也是百般嫌弃,没几个月竟将人赶走了。这一次,村庄里看热闹的人再没人同情宝儿了,他们都埋怨他,怪他不珍惜。“一辈子打光棍吧”,他们说。

宝儿果真就此打了光棍。只日日与他的摩托车为伍。

这几年我每回龙里,必在乡间道路上看到一疾驰的摩托。骑摩托的男子,依旧那般热情,远远地停下车打着招呼。也依旧善良,遇着自己上学的表弟表妹会偷偷给生活费。依旧脏兮兮,乱糟糟,身体倒看着强壮,衣服从来穿不整齐,再好的衣服上了他的身,也立马跟着他的形体变了样。

家人们对此无计可施,便由得他歪扭,由得他裤腰掉着,裤脚踩在脚底下,鞋子趿拉着……宝儿的形象算是固定了,一个邋里邋遢的小结巴,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结巴,只是自此还多了个光棍的身份。他的女儿日益长大,依旧是那么聪慧漂亮。宝儿的父母将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个孙女,他们培养她跳舞,练书法……愣是将她宠成了乡村里的公主。所以她尽管无父母宠爱,却也健康快乐地成长着。

宝儿家却又传出了新闻,这次的主角依然是宝儿。先是有人在村里传言说宝儿的摩托车后时常载着窦府村的傻女人,那女人比宝儿大十来岁,不知怎的就和宝儿纠缠到了一起。宝儿的父母起初听到这传言还不信,直到他们也目睹了一次那村庄边气人的身影。他们羞愧难当,联合宝儿的祖父母将他打骂了一顿,却是一点用也没有。

宝儿将上工挣的钱几乎全给了这个傻女人,日日买了吃的给她送过去,又帮她把家里的农活都干了……也是因此,这次的新闻似乎比以往的更显劲爆,在乔山脚下各个村子传得沸沸扬扬。使得村人们提起来此个个气得牙痒痒,觉得宝儿是迷了心窍了,还能被一个五十多岁的傻媳妇骗得团团转。这两人自打纠缠在一起之后,宝儿的形象便更邋遢了。不禁要使人想起《秋灯琐忆》中,失去妻子秋芙的蒋坦最后那颓废不堪,胡须里都生出虱子的形象。宝儿虽说不至于此,但二人在村庄周围的草丛,废弃的旧房子,苹果地里,到处都留下嬉闹的身影,被人们看戏一样评头论足着。宝儿似乎再不管不顾这形象,自然他是不知形象为何物的。而这些故事,我已不是亲眼所见,而是这新闻长了翅膀,四下里传播,传至我的耳中,使得我也与村人们一起,对宝儿气恼起来。

我只要回到龙里,关于宝儿的新闻就被风裹挟着传至耳畔。我是没有见过那个傻女人的,但我从村人们的描述中便已经对她厌恶起来了。我的弟弟,最近一次回家,说是见到了宝儿,在给乡邻几村的红白喜事帮忙倒酣水,看到他,远远地打着招呼,似往日一般热情。他拿了包烟塞到宝儿怀里,想起幼时常和一帮伙伴哄宝儿买游戏卡、烟、碟片等物,宝儿也总是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将他们收留进屋子,忙前忙后为其准备好零食和啤酒,而后满足地看着他们在自己的房间尽情折腾。那个时候宝儿的房间是他们的乐园,他们在此玩游戏、看碟片、打牌,不亦乐乎。如今这些孩子都长大了,他们也长出了翅膀,飞往不同的城市,唯宝儿还在乡村守着。弟弟讲述这些时,我恰巧听到他和那个傻女人的故事不久,因而心生惋惜,甚至有些怨他。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这种怨究竟是人们说的怒其不争,还是什么其他的缘由。弟弟说,他递过去烟时,宝儿先是怔了怔,随即擦了擦手,这才笑着接了过去。他看着宝儿,看着自幼生长的乡村,如今再寻不到一个少年,青年。连那些树,房屋和麦苗都显得落寞了,如同宝儿骑摩托车的身影一般。乡村再难觅到一缕炊烟。不是说“炊烟是家的根”么,他在某位作家的书中读到过这句话,那么,是家没有根了么?

弟弟说他看着宝儿,便想起儿时乡村上空的炊烟,想起母亲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想起和伙伴们爬树、捉知了、逮蟋蟀的身影……如今,除了宝儿,还固守在这儿,像是要告诉他,这就是他的龙里。至于其他事物,他甚至怀疑是否只是曾经做过的一场梦。是啊,弟弟在见到宝儿的一瞬间便觉得自己长大了。

而我呢,前些日子放假回家,远远见一骑摩托的身影。怎能不恍惚,这么多年,乡村的猫和狗都寻不到几只了,村里唯一的一株合欢树也消失了踪迹,那些老旧房子皆化身断壁残垣,交河故城一般沉睡在以前的老村庄。我们儿时的记忆,温暖而有生机的乡村和乡村里的炊烟也一起沉睡了。唯宝儿的身影不变,看着他,我也不禁想起幼年时上学路上的场景。那时,他每每见我,总要往前捎上一段,也总要拿出一堆画片、本子等物赠与我,有时还会问我需不需要生活费。按说,我叫他一声“哥”。我是这么叫着的,可心里,我有真的把他当哥吗。

他如此热心地对我和弟弟,他是做到了一个好哥哥的。看到他邋里邋遢的背影,想起那些关于他近况的传言,便更要替他惋惜了。后来,我将一些毛笔、书籍、衣物送到他家中,给他上小学的女儿,像他以前给我画片一样。望着眼前漂亮伶俐的女孩,总希望她的生活能够暖一些。离开时,恰巧碰到回家的宝儿,他喊着我,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身上沾了些灰尘与鬼针草,头发乱糟糟的,脸和手脏兮兮的,衣服像是嫌弃他似的总不愿意贴身,就那样歪歪扭扭地挂着。我也笑了笑,叫了声“宝儿哥”。心想,他或许将如村庄的老槐树那般,一直坚守着村子,直至村里的老人都离开,直至他也老去,村庄里便只剩下一棵古槐,一堆没有炊烟的房子,一个老人。

至于那个疯女人,注定只是他摩托车后座上的一个过客。

我从不会将她与他以后的人生联想到一起,那对我而言,是比他那小儿麻痹的妻子跟人跑了还要令人痛心的事。可我们用这世俗的双眼冷冷束缚着他,人人似法庭上的审判长一般用舌头批判着这一场儿戏时,却从无人考虑过宝儿是否当真有情。哪怕只是在心里想象着他与她在一起的场景,我都要皱一下眉头。

所以当那个傻女人,也在某个雨后的清晨,从村庄深处的土房子里消失了踪迹。并且她失踪的消息又长了翅膀传到我的耳朵时,我和那些日日鄙夷、嫌弃她的村人们一起,内心瞬间五味杂陈了起来。据说此后的宝儿,又如同幼年时寻找母亲和妹妹一般,在村庄的角落,土房子的四周,山间地头……一遍遍寻找着她。

有人看见他在一处荒地中间的枯井边发呆,一会儿又置身于村庄那干涸了的池塘边,傻女人的土房子已被他用眼睛翻了一遍又一遍,他夜夜立在那院内几堵土墙投下的阴影里,想从中寻觅到她的身影,却都无济于事。结巴的宝儿于是又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他的摩托车已经旧了,早已辨不清原本的颜色,到处都是泥垢,但是始终忠诚地陪伴着他。

他在某个有星空的夜里,又来到傻女人的土房子,蹲在土墙的阴影中,抬头数着星星。他想她可能不在了。在那个清晨,初升的太阳将光热透过窗户洒在她的炕上,她似受着指引般,静静地,单薄地,苍白地化身一片羽翼,与飞虫、蝴蝶、蜻蜓、萤火虫一起到了一个浪漫的有童真的世界。

他只能这样想,而后,骑着他的摩托车离去。他和他的摩托车都稍显陈旧。

村人们望着他的身影,摇一摇头,继续把那锄头去翻新脚下的土地。龙里村的周围,还是会时常出现他骑摩托车的身影,他的那辆摩托车,叫声越来越难听,连村庄中仅剩的一两只狗听到了都要将头埋起来。人们对于宝儿,似乎再也提不起兴趣关注了。

那么他是地仙么?我有时会陷入怀疑。他们说,“守村人”便是地仙,上天派他们到凡间,为了不被人们看出端倪,才夺走了他们健全的智商。又有人说,他们是来人间苦修的,能为村子消灾挡难,所以会把厄运都拦在自己身上,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皆心地善良。那么,善良的宝儿定是来人间苦修的了。那些于他心上刻下的一道道疤痕,我们以为他不会痛,以为他不以为意的疤痕,定是上天安排好的磨难了。至于这前路还有多少苦,他这一生,还会不会遇到别的什么女人,他身上又会有多少长了翅膀传入我耳中的新闻,我也无法预见。只知道永远不会抛弃他的,只有脚下,他守候的土地,村庄里,直至蓝天的那些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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