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老人的红绳

四十多年前的东北，我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质朴的生活，村上若是哪家有了大事小情儿的，我们全村的人都会赶去帮衬，热闹非凡。

四奶奶是我家的西邻居，中间只隔着一道一步就能跨过的小河沟，常年都没有什么积水。四奶奶的长子良子叔订婚之后一直都不快乐，结婚的前一晚在我家坐了好久，直到我们都东倒西歪睡着了还听到他和我父母说话的声音。

听我妈妈说他很不满意这个婚事，那不过是四奶奶的家法管教的严，才使他不得不应了此事。

第二天我们去吃席，看到他在院子里张罗着忙东忙西，还是并不快乐，几乎没什么笑容。他穿着一条新做的灰蓝色的裤子，裤线很直，上衣也干干净净，这在平时是没有的，人也显得陌生了，我没敢上去搭讪；听说新娘子就在屋里坐着呢，但是闻到了大席上烹饪的香味，我们就不打算去看她了，都忙着找吃饭的位置。听说新娘家来的人不多，还有一位不太灵光的哥哥，吃过饭就都回去了。

到了晚上，我们在路上溜达，看看有没有闹洞房的迹象，这时良子大叔就站在他家的大门口向我招手，让我去他的新房里问一问，问问新大婶脸上长了什么。我感到很窘迫。我听说这新大婶脸上有瑕疵，但我始终没见过，也有点不敢看，于是我就挣扎着走开，在良子叔反复拉扯的时候他的新衣服裂开了线，于是我就被派去拿针线，顺便问上那句话，我溜溜达达的走近新房，天已经黑了，看不太清人，屋里也没开灯，新大婶问明来意就告诉我把那件衣服取来她缝，我又折回去，良子叔说不用。第二次我又来拿针，这回我拿到了针线，只是一直没敢也没打算说出那句话，当然也没敢抬头看一看那张脸。良子大叔缝完了衣服让我再去还线时，良子大婶听说他还扎了手，清脆的吐出两个字“活该”！我真心的感觉到良子婶应该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只不过她的容貌害了她。结婚三天之后她回门省亲，然后就去上班了，她是油田正式职工，待遇很高，在上班地也有职工家属房。

从此，良子叔和她就过起了两地生活。这是一个真正不盼着媳妇回家的丈夫，他日夜里惦记着农活，与没结婚时一样无私的做着家里的长兄。四奶奶当然能看出端睇，看这锅米怎么也做不出这锅饭，就让儿子去媳妇那里找活干，慢慢的脱离了农村的苦日子，是不是就会好起来了，没想到良子大叔还真是坚韧得很，背上小包袱没走几个月就又回来务农了。

四奶奶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农活是农活，副业是副业，家里不但养着挂马车，生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最早就买了手扶拖拉机，全凭着能干，要说家里不能干的就一个仨儿，结果人家学习还是把手，毕业之后就分到了县公安局里。村里的人谁不得倒吸一口凉气，说人家全家8口人，就一个不善劳作的，还格外有了出息。

人的一生是没发料定的，良子叔恐怕就是四奶奶心头的一点朱砂痣吧。他从小就矮小，其貌不扬，但心思重，能吃苦，成长的岁月里，到处都是他披星戴月劳作着的情景。四奶奶可不是一个没有远见的人，她为他另辟蹊径，他却如此不认投。人生的路，老人看到了，孩子就是还没看到，不能顶替的。

我后来仔细打量过良子婶，是她怀孕之后，可能是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来四奶奶家小住，大概是过个什么节吧，我见到她几乎半边脸上都长着高粱米汤色儿的凸起，高高矮矮得堆砌在一起，想角落里的苔藓。

后来，在良子大叔结婚六年之后，他们终于还是分手了。我很能理解良子叔的心情，他不认为良子婶是个坏女人，但是他打不开心灵接纳他。他连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要多么像样，他从来都把自己看得很低，低到尘埃里，也不需要开出个什么花来，但是唯一想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过一辈子，可是这普通却让他遥不可及，他不可抑制的被自卑吞噬着，就好像一个刚挨了拳脚的人，没有意愿再和别人一起承担风雨。他本就没什么文化，哪懂更多。

还好，女儿跟了妈妈，妈妈有能力养，这让大家都很放心。

但是提到女儿时，他还是有些神伤，尽管那时她还太小，不满周岁，但是女儿看到他手冻得来回摩挲时，竟然爬来抓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被子地下送，那两颗小眼睛怎能没点亮过他的夜空。

一切都已闪过，女儿12岁那年的夏天，良子叔与女儿再次拉手，那是在村中长满花草的路上，爷两个不怎么笑也不怎么沟通，但是你就觉得有什么在交融着。再后来，孩子上了技校，有一个周末，女儿自发的来了，在现在的良子婶的家与现在的小弟一起房前屋后的转悠着。那时她长得已经很好看了，黑萃儿的脸，皮肤很光洁，只是那脸上面带着伤，是女孩子指甲挠过的抓痕，但是谁都没有问出什么，走的时候我看到她在桥上等车，脸上挂着少年人的懵懂和感伤。

一晃光阴四十载，孩儿生年买，家家户户来来往往里，都有各自的大事小情儿，远近亲疏，浓淡了岁月，又都走在一起；良子叔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一路行来，我想问问天上的那轮明月，关于婚姻，关于月下老人，你可曾系错过什么人的红绳，让人跑错了路破碎了心；还是缘本就有虚实圆缺，之后我们要学着做个织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