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7日是冯德英先生逝世3周年忌日,特发此文以示怀念
1970年我14岁,是投奔北大荒姐姐家第三年。那个地方当时是兵团体制,全称是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五师五十五团一营一连,就是现在黑龙江省甘南县境内的查哈阳农场稻花香。姐姐家住在营部大院东二百米处一栋日伪时期留下的低矮土坯草房里。
别看黑龙江是产煤大省,当年的民用煤却很难买到。我一年四季,几乎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都要挎着土篮子去捡煤核。
在营部宿舍,住着很多京津沪哈等屯垦戍边的青年。他们烧炕或做饭的煤管够烧,所以也不珍惜,在倒掉的煤渣中,有很多是没燃尽的煤核。我每次都是满篮而归。
在青年人居住的宿舍门前,有一个大大的垃圾堆,捡煤核同时,也能捡到些有用的东西。那年早春一个早晨,我在垃圾堆发现一本旧得发黄的书,捡起来一看,已经没有封面,扉页上面写着《苦菜花》几个大字,下边小字写着冯德英著。这之前我从未看过那么厚的书,也不知道《苦菜花》就是本小说。我正要把《苦菜花》扔进篮子时,从宿舍走出一个披着黄棉袄端着洗脸盆倒水的女青年。她一看我捡起那本《苦菜花》,便有些神秘地凑近我,好心警示说:“小弟弟,你家是啥成分?你拿的那本书可是大毒草,那个看这本书的人被批斗好几次了,昨天又让团部押走了,说是要拉到全师轮流批斗呢,不枪毙他也得判几年,你快把书扔掉吧,免得受毒害惹事儿!”听口音她是上海人。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随口冒出一句:“大姐姐,我捡书不是看,是拿回去点炉子,擦屁股!”女青年听我这么说,轻轻地拍一下我的头,转身走回宿舍。
愣神的我,听不懂上海女青年说的“大毒草”是啥意思,但感觉是挺害人的东西。而我越是害怕,就越不想丢掉《苦菜花》,便灵机一动,把《苦菜花》掖在裤腰带下藏起来。一听说《苦菜花》是“大毒草”,回家后也怕姐姐家人发现,就把书藏在仓房一个装着黄豆的麻袋里,且深深埋在豆子下。自那天开始,我心里就像钻进一只小兔子,晚上睡着前想的是《苦菜话》,早晨醒来,第一个念头也是《苦菜花》。我害怕并且想不明白,一本书,咋会是“大毒草”呢?我三天两头钻进仓房,把手插进麻袋的豆子里,只要摸到书还在,心里就安稳踏实。
夏秋正是割猪食菜的好时候。我想,地里的苞米高粱都一人多高,藏在地里看“大毒草”保准没人发现。星期天或放学后,我便拿起大麻袋,把《苦菜花》卷在麻袋里,钻进高粱地,把麻袋往地垄沟一铺,一躺就是大半天。第一次胆战心惊地翻开《苦菜花》,我就被那本“大毒草”深深“毒化”了。虽然书上的字还认不全,但我能看懂书里的情结。我明白,《苦菜花》就是讲述农家百姓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故事。故事中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深深地吸引住我,咋也看不出哪章哪页藏着“大毒草”。我便像着了魔一样,一放学就拿起麻袋镰刀往高粱地钻。
细心的姐姐见我天天放学出去那么长时间,直到天黑才回家,拿回的猪食菜又不多,便担心我在外不学好,背地里问我:“走那么长时间能割两麻袋。看看你咋只割半麻袋呢?你在外边可不能不学好啊!”我为了让姐姐放心,就悄悄说出在看《苦菜花》的秘密:“姐姐,放心吧,我不会不学好。我和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姐夫(他是连队干部)我在看这本书啊。我看别人净胡说,啥叫大毒草啊,这本书可好看啦!原来把故事写出来就叫小说啊。姐姐你信不信,以后我也能当作家。我心里有挺多好故事,也能写出小说来。”
姐姐一听,立时眼圈儿就红了,她高兴地说:“你能有志气就好啊!家里人多眼杂,挤挤巴巴也没地方让你看书。可别贪黑,地理可真有狼啊,回家晚了可别让狼吃了你!”
那时能看的电影只有《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地道战》。这三部电影说不上看了多少遍,有些台词都能背下来。我钻进高粱地看《苦菜花》,经常在就近的一块地里,感觉不放心,怕被人发现,就想到高传宝说的那句“你们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我就三天两头换个地方看书。一天下午放学,我便钻进公路东九连的一片苞米地。为防备有人偷掰嫩苞米,有拿着枪的青年日夜看护。也许是看书心切,我钻苞米地前,没顾得观察有没有人发现。
万万没想到,我正被《苦菜花》中的感人情景紧紧吸引时,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呼小叫,有的是北京口音,有的是上海腔。恍然明白,我拿着麻袋进地,引起偷苞米嫌疑。
“偷苞米贼你跑不了啦,赶快老老实实出来,不出来我们就开枪了!”一声接一声拉枪栓的声响,听着挺瘆人。我没偷苞米,心里倒不怕。但我怕被他们发现《苦菜花》,那样也会挨整,少不了先挨青年们一顿揍再被押到连队,然后再由连队押送学校遭批示众,那可就惨了!
我听几个人嚷嚷着要进苞米地捉贼,同时判断他们还远离几十米,便小心顺着垄沟向北一阵猛跑。北大荒的地垄有几里地长,待我钻出地头时,天已经黑下来。地头是一片坟地,幸好我心里老想着书里的英雄们,便壮起胆子藏进坟茔地,躲在蒿草中静观动静。“手电拿来了,道边上每隔十米站一个人,别让偷苞米的贼跑啦!”捉贼的人在增多,喊话的一定是个小头头。他所以能这样布阵,或许他认为往东是一望无际的苞米地,天越来越黑,地里有狼,贼不敢往深处跑。
我正想绕出坟茔地时,猛然抬头,发现不远处有两道绿光在闪动。我以为是碰到狼了,吓得浑身直发紧,感觉头发都竖起来了。再一细看绿光离地的高度,感觉又不像狼。我壮着胆子轮起镰刀,把蒿草打出一阵响声。只听两声怪叫,蒿草被撞出哗啦声响,绿光闪动几下不见了踪影。
我搅扰了两只野狐狸的安宁,自己也吓出水洗似的一身冷汗。本以为可以穿过坟茔地,绕着回家了,但往前走了几步,又扑通一声掉进没膝深的水坑里。那是埋死人时挖的土坑,坑里积满雨水。回到家天已经大黑,见姐姐正在抹眼泪。
姐姐一看我浑身被泥水湿透,便狠狠地说:“我以为狼真把你吃了呢,心都揪到嗓子眼啦!你咋回来这明晚呢?”我顾不得理会生气的姐姐,赶紧把猪食菜倒在屋地,找出《苦菜花》一看,书已被泥水浸泡透了,一抓似成纸浆。让我着迷的《苦菜花》废了,结尾还没看呢。我心疼地哭了。
自从五十多年前看到冯德英的《苦菜花》,便有了当作家的梦。我只是一个注水的初中生,常戏称自己学历不超过一千天。但我信奉“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也自信“有梦想就有希望”。从二十岁生日开始,我便走上自学之路。我知道自己文化底子太差,写封信都错字连篇。但我喜欢龟兔赛跑的故事,决心做一只永不歇息的龟,坚忍不拔,默默前行。
万幸的是,我汉语拼音掌握得好,给自学带来不少方便。我花一块钱买本《新华字典》,准备一本方格稿纸,开始一页一页翻字典,把不认识的字,难认难解的字抄在稿纸上,注明页码,拼音,字意,半年时间,抄了几十页稿纸。
我是锅炉工,班上有俩小时可由副司炉操作。别人休息,我就背字写字。平时还在兜里装个小本子,看到不认不解的字词就记下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查字典,直到背熟牢记脑子里。上班前抄几首唐诗宋词装兜里,便于上班路上背诵。背过字典,又翻成语词典,每天抄二十个成语,班上闲暇背诵,练习造句。有时也有累或烦以致泄气的时候,一到这时就想到看《苦菜花》后的作家梦。想到那本泡烂的《苦菜花》,我就精神振奋。
我整整自学十年。期间娶妻生子,工作也要强,技术好,同样八小时,我能节省八吨煤,几乎年年是先进生产者。有幸摊上个好妻子,我只管自学,家务事她一人干。我不会任何娱乐活动,只一门心思要成为作家。边自学边练笔,直到三十岁发表作品,第一篇散文《四块石游记》在《黑龙江日报》获奖;第一篇报告文学《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荣获黑龙江精神文明大奖赛唯一一等奖,荣幸地获得省委书记颁发的奖杯、证书、奖金,省电视台还做了现场直播;当年第二篇报告文学《魂归》,荣获《北大荒文学》特别奖。
1986年我30岁,整整自学十年后开始发表作品,真应了那句三十而立之说,终于成为作家队列里的一员。一路走来,我幸得《苦菜花》启蒙鼓舞。不曾想,一本捡来的《苦菜花》和不认识的冯德英,却把我引上了作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