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十五,暮色四合,屋里屋外,香炉上炷香,父亲磕遍头。端上下好的面条、汤圆,供在八仙桌,屋门口,灶神前。
先人享用完,每人一碗,晚饭还涌着嗓子眼,不想喝。母亲非要挑几根面条,喝口汤,意思到了,一年就顺顺溜溜,心明眼亮。
摞下碗筷,点亮新买的灯笼,父亲挑着从堂屋开始转悠,厨屋,厕所,夹道,储物间,一一照遍。院墙四角照一圈儿,尤其昏暗的旮旯,轻声念望:年过完了,老的少的,请回吧。
话音刚落,一个旋风扑过来,蜡烛倒了,灯笼灭了。母亲慌张地摸来火柴,追问:门后面照了没有?双手合十在胸,念叨先人们:知道你们恋家,疼孩子,舍不得走。别吓着孩子,回吧,清明就给老人家送钱去,听话······祖先也小孩一样受哄,不禁想笑,又不敢笑。村里一位八十多的爷爷,遇着门后的亡灵,在床上一个劲翻跟头,吃着圣女果,往顶棚上喷射,哪里是老人的做派。
新年来到家门口,鱼从油锅里跳出,蒸出一锅石头蛋似的馒头,烛焰升腾,夜猫子偷笑,往往归于亡灵活跃的演出。凡俗肉身的子孙,一见天灵灵地灵灵,不禁胆颤心惊,请先人回了家,唯恐招待不周。供品摆一桌,饭菜敬上,酒先浇奠,先人祝福过,方觉生活的踏实。
包袱包了香烛纸钱,提篮里放上烟酒水果,父亲送先人去,我挑着灯笼。为什么呢,妹妹们还小,没有儿子的人家,长女就跟着撑门立户吧。
父亲走在前,我默默跟在后面。正月十五雪打灯,月亮不出来应景,黑森森里,灯笼一晃一悠,烛焰上的灯花像一颗美人痣。烛光映着小脸,眸子里多了两粒星子。依稀星空,看地上的灯笼,同样渺若寒星吧。
灯笼像摩西分开红海,路恍在脚下,通向旷野。土路不平,蹄印,车辙,草屑上漫过光波。一个土坷垃从父亲脚下滚进枯草丛,几个野小子们打仗剩的“手榴弹”,正躺在路上无人问津。一高一矮,人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又矬下去,夸张地落在前后左右。路边蜷卧一团黑影,近看一堆下架的豆角秧。干透的秧蔓,掐一节中空的藤,点燃夹指间,深吸一口,大人抽烟的感觉就上来了。
旷野里有灯笼的视觉盛宴,移动在世界的中心,与一些未知的事物发生交集。
灯笼照亮我脚下的路,父亲不声不响走在前面,灯光打着他的脚后跟。不紧不慢,脚步从容,有一盏灯在父亲心里指引。我的灯笼像夜海里浮游的水母,随着父亲忽闪,多黑的天,多长的路,都不用害怕。
父亲在做,我看在眼,记心田。父亲早已走熟,风习相沿的长路。灯笼照里,有一些世俗的初体验,一点扼要的迷信。阴阳两界的法门,并非截然不搭的两造,特定的日子,就可以互相打通,连接一气。
驾鹤的宗亲,省亲似地从除夕住到正月十五。相框里笑眯眯地爷爷奶奶,坐拥香气扑鼻的供品,天天吃饱喝足。风吹草动,先人正倒背着手,青蛙一样打着饱嗝,恋恋不舍地返回旷野。
走着,走着,手臂微酸,灯笼摇晃起来······雪花一朵两朵千万朵,飞蛾一样扑向灯笼。黑夜淹没万物,如临深渊,前后左右,恍若到处是路,且不拘人走着,返回本宅的路。弹指间,送神的人子,忽而化作被送的神。
夷为菜园的老坟地,父亲掷向夜空一个响雷子,震得地动山摇,落红满地。
走好啊!年,又远了一截子。
二
多年以后,自然轮到我去请。年,向来是人神共度的节日。除夕晌午,各家纷纷去百姓林请先人回家。
母亲有些忐忑不安,上林请老的自古是男子。百姓林,阴气重,怕我体弱,容易招惹乱力怪神。人一老,满脑子迷信疙瘩。
小心驶的万年船。想来想去,包完饺子,母亲跑到村前的桃园,扛回了一大枝朝向东南的桃枝。在院子里,挥刀砍削,一地枝丫散乱。菜刀笨笨地雕刻一段木头,剔骨一般,白渣渣的木屑散落围裙上,一把桃木剑露出轮廓。
母亲拿过一桃枝,嘱我放到床头上辟邪。可惜了又一年春风,枝上有蕾如豆。
叔叔和堂兄弟在门外摁电车喇叭。终于,桃木剑做好了。母亲撕下红纸上色,剑柄上系一根红头绳。喊我过去,系在胸前的扣眼上,桃木剑真能降妖伏魔,母亲一脸大功告成的欣慰。忽然,皱了皱眉,无限惋惜地说:妈不会写字,不然,会给你刻上“一生平安”。我说,这就挺好的。木剑柳叶大小,小巧精致,贴着心跳,像一把回家的钥匙。
百姓林在村后,荒草萋萋,高高的黄叶杨,枯藤攀缠。平时,随大人下坡路过,才敢多瞄几眼,林子遮天蔽日,纸幡招摇,阴风飒飒。若独自回家,从不抄这儿的近道,胆小如鼠的我,宁愿多费脚力,绕行大路昭昭。百姓林里另有一个不属于阳世的世界,黑色的鸟儿,叫声怪里怪气。
三三两两,请老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一日,坟地热闹成集市。一搂粗的杨树,木叶尽脱,光照进来。立碑人家好认,土堆占多数,蓑衣草披拂。扯开枯藤,找到荒草遮蔽的家坟,清一清易燃的落叶野草,化纸烧香磕头,放一挂鞭炮,震天响的雷子此起彼伏。平常冷清,人一多,鞭炮雷子的,激起鸟儿厉叫。“轰”地一片,落在路边的大树上,一树蠢动的“叶”,为惊吓所追赶,栖不定。
跪在父亲坟前,还是悲从中来。父亲喜欢戏曲和小提琴曲《梁祝》,陶醉的神情里,有两只目眩神迷的蝴蝶。一辈子连个朋友都没有,妻子也不是。火纸腾起热浪,飞出一只只黑色的蝴蝶。
闻到古老的火药味,祖先们睡醒了,舒展一下手脚,跟上自家的子孙。前脚走,后脚来,纸灰,青烟不断,人与神忙着跨进跨出。
人来人往,认识的,不认识的,生的,死的,在这里,会有一场必然的相逢,或早或晚。深一脚,浅一脚,向着家族之路,一个时空交叉的迷宫。惝恍中,人烟都不见,只有一片土馒头,潜伏着一道裂隙。出其不意地陷落感,无常的头重脚轻,不着实起来,我是谁?遽遽然的飞蓬?幸亏,青天白日,被鞭炮声,或者胸前的桃木剑拽回来,头脑一振,扎脚在鼎沸人声。民间的序与常,鞭花儿一样灼灼醒目。
母亲拂拭逝者的遗照,端正地摆在条案。看了父亲一会儿,音容宛在。父亲也一直看过来,凝视良久,我想亲人真的到家了。
八仙桌上一字排开,各安牌位。香烛袅袅,父亲在照片里有了笑容,母亲夸照得好,敬上两支烟。我们对坐,家长里短,说这说那,最远又最近的亲人,烟灰在空气中无声地掉落。
母亲问我去了几处,可记住先人的坟,我茫然地摇头,记不清那座迷宫。母亲说,女人从不请老送老的,她一辈子也见不到那番仪式。我有幸长了撑门楣的常识,农村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渐作浮土扬灰。
元宵节,一束雪亮的车灯,照在村庄附近的路口,堂兄燃起香烛,纸钱,送老的仪式简单潦草。外出打工的堂弟说,有的地方不请亦不送,在路上遥祭。有的除夕到坟头供一供,完事。先人好打发,乖乖留守坟地。
挑灯笼的孩子,跟随父亲送先人,一步一步融入地野,已隔着相当远的时空,泛泛入云烟。
三
冬夜,视睡如归,送离人赶夜程火车。
孩子年幼,一人在家。不敢逗留,心一横,独自夜奔在归途。三更半夜,五十多里的乡路,阗无人迹。风驰电掣的摩托三轮,驱赶着夜行的惶恐。茫茫四野,树林田野一片黑,冷风里只想飞离夜海的包围,回到家的岸。
一条纵贯南北的大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定睛前方,几百米处,飘出一个大红灯笼,悄无声息地移动。心里一凛,那不像从人世来的东西,撞上鬼了吧?旷野上万径人踪灭,鸟儿在窝里梦正酣。
硬着头皮往前赶,希望赶早进货的商贩,从天而降,壮一壮胆。车速慢下来,熄了远光灯,不敢靠它太近,远远地尾随。灯笼在前方灿灿然,我慢下来,它在变小,显然不是车辆上的灯。是人是鬼?绝无胆量去探个究竟,一直担心,别把它招来,千万别停下来。一人多高的地方,它在无声地飘行。
我的近视眼,忙于生计,很少读书写字,整日与庄稼打交道,眼神清亮着呢。
多么漫长的路啊!后悔闯进了荒野,横亘的暗夜,总也走不出灯笼勾人的视线。盼鸡叫,盼狗吠,盼打气的人声。灯笼挨着树,不紧不慢引路似地飘移,天地间,只剩下我和那盏红灯。盯了它,眼睛里一无所有。那段路长的像地球停滞了转动。
终于,挨到了岔路口,灯笼忽然不见了。天露微明,鸡叫头遍,拐了弯,一商贩的车辆迎面驶来。环顾四周,解了咒语一般,惯常的声色涌来。当时,虽没至于魂不附体,重返人间的感觉却是确凿的。惺忪的启明星可以作证。
事后细想,一路上真的有好几片坟林,不禁凉气在背。遇到了鬼娶亲么,两耳清净的很,没听见鼓乐奏鸣。真是谜一般的路遇。事过境迁,一直猜不透,茫茫大荒野里的灯笼,要昭示我什么呢?有心前来说法的一只灯笼,抑或无心来渡脱愚人的异象。
月亮有时也发出醉酒般的酡红,美的像一盏天上的灯笼。不免怔怔入神:那只挂空的灯笼,是天上的明月,还是地上的灯笼?可是,世间哪有那么低垂的红月亮。每念念于心,玄虚地迷于津渡。
灯笼和灯笼这个词,夜奔在旷野里,构成现在的“我”的源头。跟着灯笼在世界的边缘移动,就不会落入身后的这片黑暗与虚无。
四
向晚,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挑着一盏红灯笼跟在妈妈身后。塑料的灯笼很精致,红色,棱面,镂空的纹饰,照一地流转的光影。通上电的小灯泡,不能模拟烛光的摇曳。
“一个南瓜两头儿空,肚里开花放光明,有瓜没叶儿高高挂,照得面前一片红”。童年的歌谣凿空而来,那一刻,心里特别想变做那个小女孩,挑着一盏红灯笼,一下返回烛光投影的童年。
还未亮化的乡下,夜色深浓,挑一盏灯笼走西家,逛东家,感觉自己是个小太阳,走到哪里哪里亮。挑灯笼的孩子一身新衣,棉墩墩地碰了头,像一堆星星,比试谁的光亮,谁的漂亮,个个神采奕奕,满心欢喜。
走在寂静的小胡同,有灯盏做伴,也不用害怕身后怪物尾随。心思聚焦在红妆的蜡烛姑娘,半截子蜡烛适合蹲在里面。没坐稳的蜡烛,燃着燃着容易歪倒。
竹制的红纱灯好看,不禁风吹,父亲买了铁丝编的灯笼。母亲说这个旧了,破了,粉莲纸糊一糊又成新的了。耐用是根本。
回到家,蜡烛还没燃尽,不舍得吹灭,父亲把灯笼挂在绳条上。清清亮亮的灯笼,散发红红的光,给黑夜盖上戳印,从一个与梦平行的世界,寄往白昼。
都去睡了,躺床上还想着灯笼,像一个自身之外的我,留在了黑夜。在院子里会不会孤单,漫漫长夜,它是自己的红灯照。
灯笼畅饮夜色的纯净,洞开一片天地,一些事物纷纷现身,猫,老鼠,夜鸟,黄鼠狼……夜游神们有最亮的眼睛,细数烟花冷。
天上的星星,院子里的老枣树,榆钱树,老槐树上的一窝喜鹊,知道灯笼何时熄灭,把夜还给夜。
霓虹闪烁的街头,小女孩的灯笼暗淡如萤,光河随时吞没那心爱的玩具,嘴里的一串银铃声。
满街的霓虹不懂,一盏灯笼配给黑夜的神秘,在旷野、河流、倾听未来足音里……挑灯笼的孩子是这个世界的精灵,我已是行色匆忙的旅人。
黑夜凝视着灯笼,为亘古不灭的消息,留着点亮光,打开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