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附近有一座山,天不亮,我走在山下的大街上。路灯昏黄,我领着一溜影子游荡。最多时会现出五个影子,两个高大,两个矮小,一个飘忽地似有若无。时而大的与小的叠在一起,留下三个影子。身边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其它的影子地遁而去。有一个叫灵魂的,我最想触摸。走几步,悬铃木的飞白处,它们又投奔了来。捉得到的影子只有一个,必须蹲下来,枯枝素描在地,赤裸的线条,一摸就覆在手面上。摸一摸影子的头脸,像找到朋友的孩子。灵魂和肉体真的在一起,就不会有面对镜头,中年人摆拍的焦虑。灵魂的路搭子,高矮不一,如影随形,隐伏于城市景观的夜。月下的影子,再也捉不到了。
下了公交车,西天半轮残月,永恒在天地间的搭子,从不因攀登苍穹和凝视人间而苍白疲倦。向西,男的环卫工正在清扫。过身边,他侧身停住扫把,我忙快跑。“不慌,慢着点。”听见隔空传语,心头掠过暖意,喜欢与这样的人搭讪。这条路,他扫了九年。城市的主干道是环卫的镜子,他说,扫地也须技巧,要顺着风扫风尘落叶。遇见,常亲切地道一句:“忙着啊。”我想,一把扫净大街的扫把,孤独也不染尘埃了吧。
向南,有位环卫女工,在晨曦中游走。孤单的我走过去道一声:“起那么早,好辛苦啊!”她告诉我身边的山叫玉顶山,有公墓,上山的道路。路上看到饮料瓶,希望多送她几个。走在空荡荡的大街,桔红的身影在出没,就不会害怕。
路边多山石,静默无语。无人的街,人是自由的。喜欢摸一摸那些参差的石头,并不光滑,有颗粒,坑洼的粗粝感。石上千万年的寂静,轻轻压住两岸潮,我是石上新鲜的触痕。轻抚路边的万年青,叶子硬手,一股凉意沿指尖上传,便会意夜晚几多露重霜寒。捏一捏花圃里的羽衣甘蓝,叶子上有气温升降的信息。
黎明,绯红的朝霞在东方氤氲,如万顷升腾的桃花。黄昏的晚霞,更近于的铁浆的烟黄,沉思造化的恩宠。日出日落,颜色不同,感觉殊异。
站牌旁的广告栏上,公路像一条墨绿的巨蟒。车流水一般过去,另一股水头再过来,那么多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公交车驶来,车门一开,人贴人,门口的人鼓出来。想插脚都难,司机直叫上后门。递上公交卡,分开一道缝,里面的人帮着刷一下。
公交车向来没有超载一说,后门硬塞还进的去。吊环上握紧各种手,护栏也是,个头矮,有落脚的地方,手却无处可放。肩丛下,岔不开脚,尽量不歪。惯性使然,不能像不倒翁,一失重心,身子倾向一边,对方一笑,免了尴尬。
城内开往城郊,站站停,洒的人多,拾的人渐少,车内略见松动。见缝插针,从门口钻到里面的门,透过玻璃,可赏街景,万家举火。夜色如水,公交车如潜水艇。客厅的吊灯亮了,窗户为楼体嵌出亮片,水泥丛林失去体积,只有轮廓,夜色压低了建筑,集体失了跋扈。一张牌大小的居室,透视出空心的客厅。
坐了一天,喜欢站着。后面空了座,几个年轻人,一手吊着,一手刷手机,无人竟座。拽一下背对座的女孩,她摇头,继续专注于手机。
这时,有人拍了我一下,一保安笑眯眯地说:“有座了,坐吧”。笑着坐上去,真不好意思拒绝。相对于城里的市民,情不自禁抛出热心橄榄枝的,多是好搭讪的乡下人。当然,对方得有与之匹配的朴素,土气。村相的人,听人电话里商量收麦,割豆,种菜,耳朵陡然支愣起来,村言村语如浇灌冒烟的青苗。
朝九晚五,中青年是公交车上的主流,赶着主流的时刻表。时光铰链上也有青春惊人的浪费。老年是旁支末节,赶着太阳出来之前的时间。时代的列车上,涌来无数不相识的车搭子。
隔三岔五,五点五十的始发车,座儿宽松,几张熟脸各奔无人的双人座。他坐在门边,见我气喘吁吁地上来,起身让我坐里面,我上班的地方远。
老家冬天没这儿冷,夏天没这儿热,他老家青岛,属于海洋性气候。来省城快十年了,老伴看孩子,他干保安。大孩大了,又添了二孩。回不去了,老家的院子卖了。山村里的六间房子,墙基砌大石头,墙体小石头,山里最不缺的是石头,只有大门垒的青砖。当时卖了三万元,卖给了城里人。
回村时,人说城里的老头来住了两三个月,走了,他的子女不来住。他疼惜,房子得有人住,雨季需要维护,枉自牵肠挂肚。
回去一趟,最放不下的还是自家院落,虽然已属旁门别姓。老屋跟前一站,青瓦上的枯草,自己头上的白发,两两相望。太阳底下恍惚,千言万语在风里飘。
村里的房子卖出去十来户,后来再也卖不出去了。源源不断地村人奔了大城市,任风蚀雨注,屋顶透了亮。父辈抛下的村庄,子辈更不会留恋。老房子一卖,后路断了。推不掉的人情世故,就回去一趟,落脚在别家,成了村庄的客。
“省的都赶,以后咱坐六点的T115吧?”保安大哥说。听到愕然,保安刚上车时,自己脱口而出:“以为你坐头班车走了呢。”同为今天的一代之人,我们在赶同一班车吧。
打工的乡下人,从散漫的田园生活踏上赶点的城市节奏。城里人有退休金,就悠闲,买一处农家小院,养花种草,侍弄菜园,过起听鸟叫虫吟的日子。
乡下人命该不得闲,年轻时忙着土里刨食,东打西拼,一路的生之负荷。老了,又把时间典给城市,换些养老金,医药费。比回去翻坷垃头划算,简单而知足的心,聊起这些喟叹,流露出讽刺。
眼前的这个人已成了车搭子,谁先到,在身旁总给对方留个座位。大清早的公交车上,不是保安就是保洁,搭子的单位近,四站,说着聊着,几分钟飞快,替他担心别坐过了站。
所谓搭子,不知姓甚名谁,不加微信,点头之交。公交车上难得几个不变的面孔,更难得聊几句的搭子,能搭讪的多是同一阶层,随和的乡下人。一身干净的保安服,一个大的纯净水空桶,成了他的标配。单位有大净水器,不妨雨露均沾。不言而喻,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走到哪儿,乡下人过日子的理儿就带到哪儿。可能孩子点一份外卖,够他吃一个月的包子,那是没办法的事。
说起工作,他吐槽,新来了经理,叫保安给大厦的工作人员打敬礼。我们这个岁数啦,给那年轻的敬礼,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经理开会,嫌我们敬的不标准,一帮老头,能敬多标准啊!
一次,同事在大厅值夜班,没看清是个领导,随口说了句:“带上门”。大冷天,一般人自觉,随手就带上,不然,大厅嗖嗖钻冷风。领导不乐意了,保安敢支使领导,真是太岁头上动土,第二天都跟着吃了挨批的挂劳。想不明白,跟底层的保安较劲,也不怕掉了身价,不发彪就对不住领导的架子。第三方,就像第三世界的人,爷爷不疼,姥姥不爱。我们消防也属第三方,感同身受。
他们六点十分集合,跑步十五分钟,六点半接班时,许多人还在梦里。我说:“年龄大了,别跑快了”。“不快,慢慢小跑。队长天天往群里发照片。一开始还不适应,时间长了,跑跑步挺好的,锻炼身体了。看看群里的照片,一群老头,保安服一穿,挺上相的。群里还发各种学习消防,防水电的视频。”
我说:“想开了,未尝不是好事。正规训练过了,艺多不压身,到哪儿都不怯劲。”
一个大早,赶到站上,灯影里站着一保安,带着口罩,以为是车搭子,又不太肯定,就点点头。坐上车,搭子出现在车门口。“刚才认错了,以为那位是你呢”。正说着,一个妇女走过来,保安摘下口罩,喊她坐一起,妇女径自往后走,保安起身就拉。妇女甩开,一个自讨没趣地干笑僵在那人脸上。
我想,搭子若这样,我也会远离的。搭子下车,总礼貌地道一声:“再见。”本份,朴实。
几分钟能聊什么呢?有些话题意犹未尽,也穿插了天气冷暖,吃饭穿衣。出于探究,设想了几个问题,比如身边的同事也是外乡人吗?房子租的买的,口音怎么没了胶东味。坐上车,却不好意思刨根问底,多是顺口搭音,随话头自然流淌。
从前,父母在哪儿,那儿就是家。现在,儿女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忍不住还是问:“不打算回去了?”他说:“回去也就新鲜几天,也不可能天天到邻居家串门。年轻的都出去了,上点岁数的下了地。城里购物,环境都不错。时间长了一个样,小区有了相熟的,但从不到人家里去,家像私人禁地。”
还以为自己来城一年多,时间短,为人与人的边界所困。他住了近十年,还是没能跨越。
不便敲人家的门,四户各行其事,年后,想说声“过年好”,竟没有碰面的机会。502门口一袋新放的垃圾,租房子的年轻人回来了。501俩孩子的小自行车停在门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504的纸箱,矿泉水瓶,废品,跨年占着楼道。一年了,总算摸清每扇闭着的防盗门里住着人。
他问:“吃饭了吗?”
“今儿起得早,下的元宵。你打好豆浆,留给上班上学的吧!”
“就我们两口子”。吃了一惊,不是得看俩孩子吗?
“我们是姥爷,姥姥,二孩让爷爷奶奶来看。老伴膝盖疼,看不了。”为了女儿,竟也抛家舍业了。
“嫂子不上班,也不用早起啊?”
“她不懒睡,吃完饭就散步去。小区里也有做伴的。老伴急性子,在家干活,我都撵不上,要不撇下病根呢。”
“嫂子能干,你倒像个慢性子”。打趣他。不禁心里犯嘀咕:四位老人,怎么住呢?大多情况,看大孩子,就该打道回府了。
“女儿全款买了七十平的公寓,俺俩住。给婆婆一套九十八平的房,自己一套房。”我惊讶道:“这么年轻,混的不错啊!”对他的女儿不禁产生浓厚兴趣,想着下次问:女儿,女婿从事什么工作呀?可不是普通年轻夫妇能负担的。
搭子问:“人过五十,日过午,你身体怎么样?”
“还没轮到抱孩子呢,浑身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不舒服。”看来,他们趟过的路,仿佛正是我的去路。转而一想,自己明明不会卖掉老家,准备叶落归根的呀。
可不是么,回到老家,乡音自会顺嘴流淌。住了一年多,这儿的一草一木也生出感情,对于老家,已没有最初想念的强烈。好像从村里的平房,搬进村前的高楼,回家的冲动淡了。随处树木花草,飞鸟白云做伴,灵魂可牧。比祖上那清新活泼的乡野真趣,还是克服漂泊的勉力维护。童年钉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故乡真实不虚,具体到某村生死簿上花名册的小名。
“中午怎么吃?”
“土豆丝,煮两个鸡蛋”。
“你咋吃?”
“带大包子,老伴蒸的,当饭又当菜”。乡下人的勤俭,在我们身上永远不跑辙儿。
提醒他到站了,“能多聊会儿就好了。”他起身,边走边说“再见”。若能给予人愉悦,我不会吝啬聆听的耳朵。每个人都是一本书,风偶尔翻动,匆匆的一瞥,余光里的几行或几页,清澈而简单。公交车上无故事,多的是片断,阴雨天的疤隐隐痛,人前依然谈笑风声。
玉顶山不高,多少人浮沫一样从它身边绕过,无声无息卷进水深浪阔。某一天,很想爬上去看看,惟见水流玉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