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伟芳的头像

陈伟芳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4/24
分享

芬芳四溢的清明

               一

清明节一早,上了绿皮动车。进了车厢,与普通硬卧不一样。一位男生坐下,我打开手机给他看车票,他指出在过道边C位,挨着他,A座靠窗。不一会儿,来了一位大学生,平板,手机放桌上,拿出充电线探身寻向座位下,我和男生忙站起,行他方便。

座椅后背有一折叠小板,男生熟练打开,见我不会,他教我。座位下面放不下包,搁腿上也不舒服,问男生:你的包放行李架上吗?他马上明白我的意思,帮我放上去。青年清新如兰,触动心头的慈柔,开启了愉悦之旅。

不邻窗,只好趴小桌上休息,耳边有旅客搭讪,闲聊,去参加马拉松。睡不着,陷进座位,心像车窗外一朵轻盈的飞絮,脱离了轨迹,穿越在北国之春。

清明年年过,父亲越走越远,清明流过心头的意味几番起伏。一个传统的熟悉的节气,包含着各种层面,一层一层地历遍人世。

车票紧张,提前好几天抢票。母亲打电话说:你姑姑清明节来,说喜欢吃你炒的包菜,说好了,我给你俩熬豆子咸糊涂。好长时间没见姑姑了,电话这头,我似乎闻得到那天的芬芳。

同事也过清明,竟找不到替班的,回去有点悬。母亲说不行就别回了。念头一旦像子弹上膛,就不肯作罢。思来想去,拨通从前同事的电话,好几位都没空,最后一位竟答应的爽快。确定下来,忙报给母亲。然后一门心思抢票,头天晚上的车票抢不到,清明一大早的也抢没了,只好抢多买几站的动车票。

             二

母亲去舅舅家是清明前的寒食,一大早就准备。一桶花生油,一箱牛奶,十斤鸡蛋,一兜水果,一袋金元宝和草纸,妹妹给三舅的茶叶,一样样摆三轮车上。换来换去几身出门的衣裳,选定不鲜亮,不薄不厚的一身,再围一条白底黑花的丝巾。这么多年,还是归心似箭,早早地去,昏天黑地回,时常还喝醉。电话一个个催过去,母亲真让人弄不懂。

日子是表妹定的,她给大舅烧纸。村里的骨灰盒排在货架上,夫妻俩离世才划坟地合葬。骨灰盒满布着灰尘,一等不知几年。清明,十月一,亲属抱下来,搬到屋外空地上,拂了尘,见着天日,收下烧化的钱。请回屋,同门同宗垒垒地摞一处。站椅子上表妹够不着,靠叔伯们来帮忙。

母亲回来,讲戏般诉给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一张亲缘的网织了又织,忆旧话新里倾心吐胆,浸润在表和里的亲厚里。

走到谁家,竖鸡蛋是小姨的拿手好戏。手心里一个鸡蛋,小心翼翼,稳稳地站住。三舅妈和小舅也各拿一个模仿,慢慢地立一会儿,渐渐地绷不住,手一颤,一骨碌碎地上。

神在站住的鸡蛋上。小姨自从信了神,药都不用吃,跟好人一样。姨父超了六十岁,被保安公司辞退。前些日子,小姨的冠心病犯了,住了几天院。家里光出不进,小姨胸闷,神竟堵了嘴。神与人的需求里小姨跨进跨出,白天黑夜迷了那么久,要经得起试炼。寻了一份保姆活计,现实的胃,天国的吗哪,两不误。

轮到三舅家,三舅妈做了一桌子菜。二舅没来,几杯酒下肚,顶开了小舅的喉咙。小舅五十多了,平时闷声不响,弟兄四个,小舅曾是最不省心的一个。

小舅对三舅妈说:三嫂,刚进我家时,你说了句话还记得不?你说墙角那个小黑孩怎么跟小老头似的。那时,你相中三哥长得好,看不上我和哑巴娘。小时候的事,小舅憋了多年,不吐不快的质问,何止酒壮怂人胆。

舅妈愕然,忙说:我跟俩孩子说啦,什么时候都别忘了恁小叔。你爸住院时,都是小叔侍候。小舅心直口快,脱口而出:得有好几年,都没见那两个大侄子了。舅妈避重就轻,一把抓过小舅的手,边握边感激。

舅妈处变不惊,空气未僵。母亲夹起一块藕片圆场:莲藕真白,你怎么挑的?舅妈说:挑两头带节的,里面干净。母亲说:带着藕节多压秤,想掰一下,又怕服务员说。舅妈说:越不好意思,她们越说你,我直接问:有刀子吗?切一下。服务员乖乖地拿刀子。唏嘘着势利眼,藕扯出丝。

舅妈不愧是场面上的人,凤凰掉了毛,气场不落。二十多年前,一门宗亲对她都是仰视。美过容的脸红扑扑,大波浪的披肩发,开着白色的帕萨特,往谁家一站,真能蓬荜生辉。家里亲戚来了,她自有应酬,从不作陪,三舅成了贤内助。三舅不当家,早年开饭店挣得钱,又投资建材生意,小城妇女协会十多个干姊妹。村里最先起了二层楼,家具摆设,像影片上搬下来的。商海沉浮,不知被什么人骗了,亲戚朋友一哄而散,要账的粘在屁股后面。如果不落势,小舅没这个平起平坐的机会。

三舅六十多了,在一家饭店帮厨,下午去上班,酒没敢多喝。小舅说:三哥白,人就年轻。我额头上都是皱子,一照镜子,就烦。小舅妈勤俭能干,日子风生水起,两套拆迁房,儿子成了家。日子好了,小舅在意额上的川字,岁月的河流,揾难平。

自古由奢入俭难,何止物质,面子掉不下来,三舅家是失落的。家业兴旺,三舅妈一并托举娘家。现在,兄弟精神病,老娘股骨头动了几次手术,全指着她掏钱。老娘事多,讨儿媳嫌,泥菩萨的舅妈恨恨地咬牙:怎么还不死啊。人到穷处,亲情也寡味了。

兄弟姊妹各有哀乐帐,各人顾各人。母亲自叹岁数不饶人,谁的心也操不上了。清明,坐一块儿,吃个饭,抱着领着背着弟妹的过去,还有听众。

             三

到家近十点半,宝塔状的桐花扑进眼帘,清新的紫喇叭吹出甜香。母亲熬着豆子糊涂,豆沫泛起,盖上掀开,勺起勺落,豆扁和玉米滚沸着升华,一锅悦目的淡金色。为什么每次回家都喝不够呢?肠胃里蛰伏了叫故乡的馋虫吧。身在外地,熬糊涂的耐心都没有,一向从简,浸两个鸡蛋,一包牛奶,以茶代汤,打壶豆浆,刷洗嫌麻烦。慢慢熬一锅香喷喷的糊涂,成为悠闲的品味,高年母亲才有的专利。

母亲说:留的牛奶鸡蛋羹,蒸的山药,你先吃。忘了端给你对象,他回老家了,知道了得说我偏向闺女。我撒痴道:你就是偏心,怕饿着自己闺女。

母亲问:先炸带鱼吧?我说先焯藕片。母亲的脑子不再灵光,做起菜颠三倒四,不能合理安排。人老了都这样,没办法的事。母亲能烧壶开水,儿女就少一点麻烦,知足就好。

花生米炸出来,母亲说放红糖,她喜欢甜。我说放盐吧,又问小妹放什么好,小妹也说放盐,并解释姑姑有轻微糖尿病。

剥好松花蛋,拌藕,莴苣,清洗出茴香苗,芹菜。母亲掰着指头数:炖鸡块,猪蹄,芹菜炒肉……你姑过年可以不来,清明节再忙也会来,再加一个她家的包菜。

门口狗叫的欢,姑姑来了。卖一上午青菜,一向来不早。姑姑拎着纸钱,携着包菜进了院,我和小妹迎出去。姑姑粗门大嗓地说:凌晨两点开了一车,六毛一斤,你姑父跟着,我肩周炎,抱不动了。零卖了一车,买了个大馒头啃着就来了。不新不旧的衣裳,黑红脸膛,姑姑倒显不出苍老。性情随长寿的祖母,头发白的少。

母亲挑几块带鱼让她先垫垫,递过筷子说:没外人,拣可口的先吃。姑姑说:这会儿不饿了,喝碗糊涂滋润。

母亲和姑姑在太阳地里叠草纸。母亲说:草纸不用纸梭打了,机器的省事,邻居早不借咱的纸梭了,留着真没用了。姑姑接话:机器穿凿的草纸软沓沓,纸梭打的全是印,草纸叠出来有样子。

几袋金元宝,大额人民币,草纸装进黑色方便袋。白皮包袱里有两股香,一盒烟,一瓶酒,火机。春风高,需要火棍。找来找去,只有一截竹竿。一律燃气灶,家里连根柴火棒都不见。硬化的墓地,没了树枝,嘱咐母亲下次准备齐。

工厂占了百姓林,成荫的树一棵不剩,先人都住进水泥墓子。守陵人的小屋与工厂院墙有一夹道,远看有两捆竹竿,我走过去,抽根火棍。到了夹道口,眼睛光瞄着竹竿,一低头,脚边卧着一土狗,白底黑花。趁它没龇牙,赶紧开溜,特意拴它镇守吧,不然守陵人的架材别想剩下。

妹妹捡了个尺来长,用过的,火头乱窜,风想收走熊熊的纸钱,棍子摁上去,烤羊肉串似的手生疼。祖父母,父亲冥冥之中又“疼”了我们一次。墓与墓之间狭窄,寸土寸金,磕头要侧对着。姑姑蹲的腿疼,一起身坐在旁边墓上。广阔的土地都到哪儿去了呢?

村口那两棵老柳树呢?小时候捻过柳哨,门两边就插那柳枝,姑姑问。母亲叹口气:伐了,新支书嫌挡在大队门口,风水不好。老柳树算得上村里的树王,夏日,为小广场遮出半边的荫凉。胡同搞得光秃秃,用数字标出街道,一棵树,一丛花都没有,只有墙的街道。

              四

 一路无语,目光无所适从。遇见大表妹,母亲作媒,嫁在娘家门上。一桌子菜也吃不过来,拉她作陪,坐一处娘俩说说话。

祖父母在我家养老送终,姑姑谁家也不轮,就奔我家,母亲不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姑姑说包菜好吃,盐味重了。口味一清淡,撒了明盐的花生米也不合口。茴香苗炒鸡蛋,搛了一筷子,不服那个味。姑姑不是爱挑眼的人,一身慢性病不得不控油盐少糖。多亏菜品多,有她爱吃的。母亲说:这回摸清盐头,下次把量着。食物过盛的时代,拉呱佐餐饭。

姑姑也七十了,那样能干,给人六十多的印象。提到年龄,顿生坐过山车的恍惚,后辈紧随其后,成了中年的前辈。时光如电,催人的何止岁月。

姑姑四个女儿,抢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早逝,一个丧在超生的途中,一个抑郁跳河。姑姑心壳廊宽,什么愁苦不往心里去,搁头就睡。

小女儿离婚,又找一个,一起两年了,也不急领证。男方催,她总说再等等。两个女儿判给前夫,周末就接来。男方也不烦,好吃好喝,视若己出,小女儿坐他腿上喊爸爸。大女儿十岁多了,什么都不喊,只称呼“那个人”。

男方和前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前夫闷嘴葫芦,不知疼人,小气。男朋友嘴甜,大方,朋友多,敢闯敢干,承包土地,置办各种农业机械。养了七八十只羊,喂自家粮食,花六千多元买一牧羊犬。一次放羊,人睡着了,牧羊犬也打了盹。睁开眼,一只羊也不见。赶紧到处找,牧羊犬自惭失职,跑来跑去,咻咻地唤,比主人还慌张。没辙了,回家看看,一只不少,全在圈里。说段子样好笑,却也实实地虚惊一场。

我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行,人不错,还不结婚?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姑姑的孩子相差三岁,大表妹大小表妹六岁。中间隔着老三,跳河的老三,走了十多年,依稀牵衣顿足。当初埋怨姑姑只知道卖菜,关心老三不够。清明,谁会祭她,她丈夫,女儿会的。我们祭在心里。

儿媳给姑姑姑父买了智能手机,姑父迷上短视频,边吃饭边刷手机。老夫老妻了,除了吃饭干活,没甚新鲜的话题。劳动之余,手机和酒解乏。电视成了摆设,很久没打开了。息息相关的天气预报,最准的是新闻联播后面的,姑父常忘了看。

姑姑卖完菜,家去早,就做饭。一盘菜,吃一天。只要儿子一家来,姑父亲自下厨,荤素搭配,有滋有味,儿媳妇赞不绝口。

两亩多菜地,一年收入四五万,姑父一高兴就给儿媳送钱去。儿子儿媳从不去菜地帮忙,女儿们心疼父母,常来干活。一次,儿子公然对姑父说:指望你闺女去吧。姑父伤了心。看看身边,七十多的同龄人,一住院就两个三个地放支架,姑姑劝姑父存点钱。将来再伸手要,难呀。

早劝过姑姑看清形势,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得留点防老看病的。姑父不管了,姑姑攒着,让大女儿跟着去存,当然存在姑姑名下。姑姑解释:不是存给女儿不放心,若儿媳妇知道了,还不闹翻天,猜疑指不定给她们多少钱呢。

大表妹不无担忧,生了病,人事不省,谁又摸得到存单,不是翻箱倒柜能解决的。掏钱时,儿女都一样,分房分钱,女儿靠边站。扎根农村的老观念,理不清。

一桌女人,不喝酒也话赶话,滔滔不绝。攒了多半年的私房话,没有避讳,不用嘁嘁喳喳。每张脸笑得胜似春花,掏心窝子的话焦香。

“走到娘家逛一遭,喝口凉水也上膘。”酒足饭饱,心满意足,送客家门口。儿时,胖墩墩,咋扭着小脚的姑奶奶,陀螺似地转到我家,她的顺口溜又挂在姑姑嘴上。顺口溜打水漂一样,在生命的长河上蹦、跳……一掠而过。

  凌晨两点,墨兰的天,空寂的路,一辆三轮车在前,一骑电动车尾随,应季青菜源源开往市场……一个安稳觉的挣扎中,我不止一次,体验到泥土和青草的份量。

玉顶山公墓一个路口,摆着黄白两色鲜花,花儿牵着我的目光,卖花青年问:阿姨,买花吗?忙摆摆手,笑道:上班去。

  ——我已闯入过一个清明,那里麦浪起伏到天上。

清明,织了绿网,纺起锦锈,万物生长的好时节。最后一天假期,还会有人放下所谓的功业,汇进人海微澜,低嗅往古来今,生活底里的芬芳。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