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与城里随处可见的小巷相比似乎过于特别,但比之可以入画的巷陌又仿佛不够典型,失之平淡了。
如果家乡的老屋没有拆除,我可以随时带你去参观游览,可惜,至今只留下巷的残垣。那就查找童年的记忆吧!结果仍是那样的零星不全。
原也是的,兄弟好不容易个个有了一点私房的积蓄,便要向年迈的父母提出另构家宅,并且提得尖锐坚决,一点也没有回心转意。兄弟又是安土重迁的兄弟,他们都希望能在祖辈的基业上面营造自己的独立。于是寸土必争。不争,不现实。祖辈的基业,谁不看重,谁愿舍弃;然而,他们又十分懂得安宅正路,争要争得有度,有理,留有余地。村巷,大抵正源于兄弟的建筑在争夺“城池”时留下的一种妥协。
是的。没有巷,村后的土车不能走出村门,织成的夏布又如何运到集市呢?况且,村妇一向不高兴让自己的男人老是串门。于是,在汉子接触到外部的精彩世界以后而又对其不甚了然之时,也只有默坐巷中。日子一久这样的村人也渐渐愈多。急于要质疑释惑的那位首先提出了自己对外界的管见,结果立即遭到对方的否定,接着第三者又否定了前者。因为他们都很片面,但又片面得不同。通过面红耳赤的争执,一下子又都达成了共识。就这样,村巷又成了村人拼凑外部世界的场所。时间一久,邻里之间觉得村巷似乎太小,仿佛难以容纳村人吐出的天地。
这条教训,被记忆不坏的农人记得很牢。因此以后的巷建得又高又深,迂回幽僻,一下子还真不容易看到它的尽头。高巷尽管风雨莫及,但又并非红尘不渡。仰头可以看到如沙的星,一线苍天瘦月,却已是有点像失群的云了。巷墙是村人屋壁的土砖,村人说它比础石还要坚硬。础石青苔滋生,容易剥蚀。但土砖干得发白,相传可以管上几百年。百年以后如何,难道用得着让我们去担心?说不定有能耐的子孙早已飘洋过海,哪里还会稀罕一椽木屋,记得这条小巷。足见,农民意识甚浓的村人,有时又似乎看得较远,想得较开了。巷里,来来往往,是世代在此种田的农人,或者为了让其便于在此安扎下去而在巷中走来走去的贩子。站在巷中,可以毫无遮拦地从敞开的门户窥见堂屋。牝鸡立几,未洗的碗箸狼藉地散满一桌,但堂屋黑色的地上仍扫得干净清爽,燕子排泄的粪便痕迹清楚可见。你问主人哪里去了么?巷中修桶的“圆木”会向你回答。是的,白天见不到劳力,主妇又挑水去了、上田栽菜去了、去塘边洗衣去了。但这些人,毕竟要常常来往巷中,所以巷仍然并不寂寥。你听过从巷石上传出的木屐声音么?那已经将巷的沉寂配上了一种有板有眼的古调。古调带有乡土乡情,而又与巷辱齿相依。真比巷本身还更具备巷的底蕴。此刻,巷反而变成了村人生活的一种衬托。它在嘲弄自己保守的同时,又流露出了对村落文化的赞叹和依恋。
对了,村巷从未来过一位文人。是村巷简单得经不住文人的推敲?平淡得根本够不上做文人的素材?还是村巷令艺术的语言说它不清,令涉笔成趣的文人不敢涉笔?
其实,无须责备别人。要怪,只能怪罪村巷不谙世故。否则,一直以来,为何就不能自己孕育出一二个“骥子龙文”从村巷堂正地走出?可惜,它只顾自己“雄踞尘外,傲视人间。”
故乡没有甲第。住在村前村后的人家,也许有篱园。但他们的前庭后闾均不面对村巷。篱园里,偶尔会飞出一两只迷途知返的蛱蝶,飘过几片带有伤感秋意的落叶。但篱园不接近村巷,即使有余霞成绮,掩映生姿的景致,也与村巷决不搭架。也许正因为如此,村巷从未来过高宾。他们或者不肯与村巷这位隐士去心照神交。何况村巷躲得太深,仿佛有意远离紫陌红尘;更何况进村,尚有一段崎岖的泥泞,会令见识良多的高宾不胜体力。
然而.不管别人如何,我始终认为:在无以计数的巷中,惟有村巷最能排遣乡愁。似乎它是村落老人吹了万年之久的一管横笛;或者它简直就是一句神籁天韵的歌词。我想,倘若我不能时常步进村巷,那就让村巷步入我灵魂的村落吧!只要我这一事无成的怨恨心地不致于损伤了村巷的高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