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怠乏味的都市节奏驱使着我启开思念故乡的情愫,盛夏的酷暑未能阻遏那种省亲怀旧的萌动,雷厉风行的天性让我背起了久违的行囊且在微露的晨曦中启航了。神采飞扬的我熟稔地自驾着日行千里的“小宝马”,追风逐电地驰骋在贯通南北的大动脉上。经过一千多公里的长途颠簸,将近黄昏时分,我已置身于阔别多时、风物熟谙的家乡。落日的余辉裹挟着浓烈的暑气映红了茂密的农作物,闷热笼罩着蓊郁葱茏的野畈,菜园里的藤蔓攀援而长,姿态万千且参差不齐,瓜果茄椒被即将逝去的暮霭印刷得彤红。家畜和家禽似乎从欣欣向荣的现代乡村中销声匿迹了,只有让我受宠若惊的黄狗吐出长长的舌头并喘着粗气热烈地迎面扑来,夜莺和蝙蝠在如潮的蛙声中重复着那深藏隐秘的夜游活动。疲惫的我端着母亲早已沏好了清茶和板凳来到门前池边的塘埂上。这条长约150米、宽约4米的塘埂是我们村组50年前盛夏纳凉的风水宝地,如今面貌场景焕然一新:光洁的水泥地坪替代了当年的泥沙路面,路的两边栽种了芳香四溢、行阵整齐的景观桂花树,间距均等的路灯宛如列队的士兵伫立在路旁,照亮了宁谧的乡村,流光溢彩的辉煌如同瀑布般地倾泻在墨绿的葳蕤里,将这座古老而又纯朴的乡村停泊在灯火阑珊的田园夜色中。
触景生情的我遥想起50年前在这条塘埂上乡亲们群聚纳凉的一幕又一幕。每当炽日西沉,橘红色的晚霞披挂在广袤的青野上,暑期的孩子们将各自家的竹床紧密地列序摆布在已清扫过塘埂上,再向暑热四溢的地面浇洒几盆古井里的清凉冷水,给炙热的地表降温,翘首等待自己的父母大人从参加农业“双抢战斗”的田陇里归来纳凉。夜幕已降临,深邃的天空繁星闪烁,一轮皓月从东方冉冉升起,徘徊于斗牛之间。微风习习、微波峰迭,缕缕清风吹皱了池塘那平如奁镜的水面。蒸笼似的地面暑气已被阵阵凉风吹散,乡亲们开始传统习俗的露天纳凉夜话——塘埂的南边,生产队小组长眉飞色舞地报道今年早稻亩产900斤的喜讯并引以自豪地交流播种、插秧、喷药、除草、施肥等秘诀;塘埂北边的生产队长津津乐道地传来二季稻抢插完工的捷报;塘埂中间的学生们围坐在教中学的赵老师身旁聚精会神地聆听他讲述《水浒》《三国》《红楼梦》《西游记》等四大名著中的传奇故事。天气渐凉、滴漏已断,漫无边际的夜话逐渐稀疏,困乏的星月枕着小池的波澜入眠,乡亲们一天的挥汗劳顿就在这场露天纳凉的夜话中驱散消弭,唯有那夜行的动物们依旧打破星空的寂静,它们“抚琴扣弦”地和奏着乡亲们那如雷贯耳的鼾声。
露天纳凉的习俗不仅是在改革开放前的乡村盛行,在我外出求学的时期也是层见迭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极其荣幸地从初中考入武汉市的一所重点中等专业学校。那时的夏季,学校教室和宿舍朴素无奢得连电扇都没有,让人难以忍受火炉城市——武汉的肆狂酷热。每到晚自习结束之时,被密闭的教室闷得汗流浃背的同学们雀跃奋起地卷起凉席,鱼贯而入地登上宿舍或教室楼顶的露台之上,在浩瀚无垠的星幕下,铺开发烫的凉席,如饥似渴地觊觎着阵阵凉风浸入燥热的肌肤之内。正当纳凉的同学们争先恐后、唇枪舌剑地讨论各种话题之时,从天而降的微风挟着丝丝凉意在命俦啸侣的群聚中漫延四散。在惬意的清风明月中,同学们各自分享了求知的心得,探讨了艰涩难懂的攻坚课题,奋扬了梦想的风帆,描绘畅想了人生的未来……。
露天纳凉的文化习俗自古就有之,盛夏之夜的文人墨客们手摇清风扇,笑谈楼阁中,在觥筹交错、吟诗作对中慨当以慷、豪饮讴歌。北宋大文豪苏轼钟情于夏夜露天纳凉、把盏吟诗:“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夏秋之交,这个月洁风轻的傍晚,苏轼驾着一叶扁舟在黄州赤壁脚下纳凉并饮酒赋诗,就在这个未央之夜,他的人生巅峰之作《前赤壁赋》悄然诞生了,从此他的诗文更加响誉中国古代文坛,威名雄震八荒。
上世纪初,以毛泽东为首的“湖南三杰”蔡和森、萧子升等经常于炎炎夏日之夜“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举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露天纳凉活动:莘莘学子们畅游蜿蜒浩荡的湘江,锤炼了“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气魄和意志;在狂风暴雨、雷电交加的夏夜,瑰异琦行的毛泽东登上岳麓山既体察暴风雨的清凉,又能感悟《尚书.尧典》里“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那超然独处的境界;这些志同道合、风华正茂的青年学子啸聚在消除暑热的橘子洲头互勉励志,以肩负拯救中华民族之危亡为已任,锐意进取、踔厉奋发,寻求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救国救民之路。
由此而论,露天纳凉已上升为民间文化早已植根于各个阶层以及社会的各个角落,作为一种品味高尚的闲逸文化是值得赓续和传承的。可是,参加工作后至今,在炎热的夏夜,再也少见或不见露天纳凉那别开生面的壮观风景,露天纳凉在科技制冷技术的冲击下,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尤其是现代人的耐热耐寒性能日趋下降,科技的魔力让大家各自钻到室内电风扇或空调房间沐浴着舒适和清凉。
夜色深沉,母亲将我从“露天纳凉”的冥思中唤醒,我力倦神疲地回到房间,情不自禁地启动空调制冷,在日记本里振笔呐喊道:冀望露天纳凉作为一种闲逸文化择时择地的凸显于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