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小说,我总对作品中的风土人情充满神往与感动。我甚至认为,在停笔二十年后再度开始写作,正是出于对风俗的迷恋,它就是我再次来写小说的冲动。
中国有那么多厉害作家在写作,我这个整整二十年没再看文学书刊的人,又疲于经营一个小工厂,还只有初中学历,为什么要凑这个热闹?更何况,在文学式微的当下,这个热闹还二十分的不好凑!其实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在那纵横千里的江汉平原上,被我们世代传承的风俗,很少有文学作品来展现!如此丰富而鲜明的人文地理与风俗人情,就像江汉平原的稻田一样无边无际,却少有人弯下腰来看一看水稻的长势,嗅一嗅稻花与稻谷的芳香!于是,我这个年轻时写过几年小说的人,不禁又重戴斗笠,挽起裤脚,深入灵魂中的乡镇村街,品咂着风俗的残韵,写起丢弃多年的小说来。
我是多么希望人们能了解我们的江汉平原的本真模样!
又或者说,我想让人们知道,江汉水乡的儿女,是在什么样的风俗下长成!
所以,我并不是为写作而写作,而是为了让人们明白那个以九头鸟闻名的地方,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我写她,是要把我所知道的九头鸟的真实性情告诉人们。
江汉平原的人,他们不是带着贬义的九头鸟,而是以九凤鸟为图腾的古楚国的传人!
唯楚有材,于斯为盛。江汉平原人自古被公认为聪明人。如今,这些聪明人都去做聪明人该做的事去了,只好由我这个笨人勉为其难,来做这个本不该由我来做的“蠢事”——用小说的方式来告诉人们,千里江汉平原上的事儿,以及它所藏着的暗语与密码。
当然,我也希望以这种方式抛砖引玉,引起江汉乡党们的注意——尤其是想引起那些干这种活十分厉害的成名作家与文坛新秀,由他们来写江汉平原的风俗人情,自然比我这个没读几年书的人要好得多。
让我们以文学的形式,留住江汉风土的印迹。
也许,因为我前面所说的各种不足,加之本来练习写作的时间就很短,而我又有些慌不择路,所以,我写的可能是一部不像小说的小说。但我相信,它也有着它与众不同的意义。没有这个意义,我根本就不必写它。
在当下的现实中,风土人情与民风民俗的消逝速度,比数据化时代新生事物出现的速度似乎更快。
当下的作家,谈论起风土人情的淡化与消逝,常发感慨,然而等到写作之时,却往往又忽视了这举手之劳,丢弃了风土人情与市井百态,纷纷往现代潮流方面涌。写现代潮流当然是必须的,只是很多作家在写过去的时代时,也把风土人情给忽略掉了。
我刚开始学习写作时,还常见到地域文化小说,评论家也时常讨论地域文化,到了我重新写作的现在,这样的文学作品已寥若晨星,评论家们也当然更无从着墨,以至于时下的文学作品,难见方言,难见地方习俗。文学似乎是进化到了高级阶段,抹去了生活的原始气味,十分“讲究卫生,讲究文明,讲究国际化”,成了统一的“普通话文学”。无论是东北还是西南,无论是中原还是闽粤,所有地方的人都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菜,用一样的器物,说一样的口头禅,爆一样的粗口,举行一样的婚礼与葬礼……无论什么时代和什么地方的人,一律叫父亲为爸爸,叫母亲为妈妈,叫祖父为爷爷,叫祖母为奶奶……一些小说作品中,过去年代的人——甚至是深山野岭的人,一口普通话式的称呼,一口书面的话语。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但是,可不可以有极少部分的文学不是“普通话文学”呢?
我以前在小说中用方言还尽量加括号说明,现在则尽量不加了。我相信,即使完全不懂他地方言的读者,稍一思索,或对照上下文,自然就懂得了,甚至用手机一搜,还能了解到更多的作品以外的东西,从而使阅读延伸开去了。
我一直认为,适用于全球的肯德基之类,它们绝对不是美食,因为它们缺少风俗人情的配料,也是一种“普通话”食品。而真正的美食,是世界各民族各地域的民间食物。这样的食物,才紧紧连着一方水土的地气和人气,而不仅仅是简单的肚皮填充物。所以,“普通话文学”虽然普世,但却缺乏一些风味与文化底蕴。
我发现翻译成中文的大多数世界名著,大都有一种缺憾,那就是难见方言,难见地方风味,我想这些世界名著,因为需要“推广普通话或者世界语”的必要,也荣幸地变成了中国的“普通话文学”。当然,外国名著译成“普通话文学”,倒是可以理解,但中国的文学作品如果都搞成“普通话文学”,就没这个必要了。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李锐的《厚土》、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还有阎连科的所有重要作品,这些都是方言与风俗分量极重的文学佳作,它们也都有不少的外文版。这些带着大量俚俗土语的作品,全世界人都不担心,我们还担心中文版的国人看不懂?
而在过去,鲁迅、汪曾祺、沈从文等,他们的作品也不是普通话作品,也不“卫生”,也不“文明”,更不“国际化”,好像也没有人读不懂。我更喜欢的《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及《大埋伏》的作者若热·亚马多,他们的作品中浓烈的地方风情,更是为他们的作品增添了出色的艺术魅力。我想,他们的作品尽管译成了“普通话文学”,但仍然充满地方风情,要是能读他们原著,那应当是浓得化不开文学的原矿!我想,他们的作品能获得全世界读者的广泛喜爱,作品中的风土人情无疑功不可没,甚至没有这些“不普通话”的东西,他们的作品的成就也不会这么高。
我们去国内各地旅游,发现各地的民俗民居与街道日渐雷同,如丽江古城的模式,几乎被大部分以古城古镇为主题的景点复制克隆,也成了“普通话式”的景点,以至于人们看得越来越没意思。我们的文学作品呢,题材相同,场景相似,人物语言相同,表现手法相仿,鲜见方言,同质化应当远甚于丽江古城式的景点。
文学作品不是快餐,不是纯净水,更不是普通话推广工具,它尤其不能缺少个性,更不能多了共性,否则它就会缺乏应有的魅力,使读者离文学越来越远。
我们可能是跑得太快了,落脚的跨度过大 ,而脚未踩实又急忙抽脚,于是我们的脚印缀成的文字,可能只需要自己的衣袂带出的那一点点风,就可以把它们如吹灰一样地拂得不见形迹,从而与不朽沾不上边。因此我们可能要试着倒回去,在红楼聊斋水浒三国那儿反复流连,在鲁迅沈从文汪曾祺那儿多绕几圈,再去创新,可能脚力更足。
我并不是说所有小说都要用方言来写,都要融入风俗,那也是极其错误的。我只是希望对风俗比较了解的作家,尽可能地多写一点风俗,用文字,用书,留下一些我们生活过的地方的原始基因,留下一个地方的风俗印记。这样,至少我们的作品还可以多一点点史料和资料的价值,有人读到它,也就有所收益。
真的,只要若干年后,读者能从我们的文字中有一点点的收益,它们就可以称为有一点点的不朽了。一点点不朽,这对一个写作人的一生来说,就已经足够安慰自己了。
我自己呢,愿意像眼下留守乡村的老人们一样,把自己的思想放在残缺不全的风俗中,踽踽而行,或痴痴而坐,默默地浸淫其中,让风吹雨漂,看时光慢流,安受天命,做一个风俗的留守人。
还要作点说明的是,在出版程序确定之后,我又在书的前后各增加了一章,全书共九部中篇,但增加的两章此次不上书了,今后再版时再加上去吧。所以此次出版的小说由七部完全独立的中篇组成,每部中篇的人称、视角、手法、叙述方式、语言节奏等各不相同,也各有侧重的人物。这部小说可按任何顺序阅读,并获得不同的感受与体验。我在创作时,也未按时间顺序写作。
这部小说中,我在江汉平原的抗日故事中融入端午、龙船、鬼节、丧鼓、哭丧、小年、七夕、婚俗、宴席、早酒、风水、地理等文化,以及民风民性,使作品更像一部风俗文化志。书中的民谣民歌、龙船号子、鼓词哭词、歌诀咒语,以及水乡风味美食,展现了一地的民俗文化,它们是江汉平原重要的文化遗产。
应说,这是一部不正经的小说,它里里外外跟别的小说都不一样,在全世界也没有类似的文本。笔者始终置身在文学圈之外,也将保持下去,自由惯了,也就按自己的方式写了。
2024年7月12日于大亚湾
(本文原载于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的长篇小说《江汉谣歌》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