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是我姑奶奶的大儿子,12岁时随我姑奶奶一家五口去了东北。六七十年代山东人时兴去东北谋生,当时有一句时髦语叫“下东北”。常常,一家老小铺盖卷朝肩头一扛,简陋的绿皮火车一挤,车厢里闻着一身汗味、臭味,轰隆隆地奔向远方,说是去寻梦,其实只为裹腹。表叔一家就是其中之一。刚去时,人生地不熟,好长时间没有着落,辗转了好多地方,最后得益于山东老乡的帮助,在辽宁阜新落下脚。经人介绍,姑爷爷在阜新一家国营煤矿找了一份挖煤的差事,表叔打童工。这一去,一晃就是几十年。
表叔和我住同村,年龄比我大一岁,我们俩从小一块儿玩耍,一块儿度过了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曾经,我们无忧无虑像羚羊、像小鹿一样在春天的草地上奔跑;也像张开翅膀的两只小鸟,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在炎炎夏日里的池塘里打水仗,下河捉鱼、捉泥鳅,上树捉知了;在秋天的秫秸,柴垛后面捉迷藏;在冬天的冰面上和小伙伴们一起溜冰、摔跟头;在一日三餐的桌面上嘴角含笑比着喝高粱糊糊,嚼硬邦邦的窝窝头儿……那块贫瘠的土地上,留下我们太多太多的欢乐和笑声,太多太多的记忆和甜蜜,太多太多的真和梦。
源于此,他走后相当一段时间,我始终走不出对他的思念,童年的快乐似乎也被他掳去了远方。上学以后,我学会了拼音识字,尝试着把各种回忆和思念写在生字本上,不会写的字用拼音标出来。常常,被老师批改,或在课堂上朗读;也常常,在放学的路上、池塘边,月光下的村头儿或院子里 ......冲着东北方一字一句地大声念出来。当时,我天真地认为,我念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能听见——那时的我,不知道距离能阻断思念。
起初,表叔一家一走十多年,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时的交通极不便利,除了绿皮火车无其他,更没有电话可打,只零星收到过姑爷爷的两封信,但每次寄信地址都不一样,等我们托人写信按原地址回信的时候,他早搬去了另一个地方。所以,我们的回信他们都没有收到,原封不动退了回来。那几年,注定成了人生中的遗憾。改革开放的第二年,也就是1990年的春天,表叔一家突然回来了,似改革开放的春风,把他一家吹回了山东。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在离家不远的一所乡镇小学教书,那天下午,刚刚下了第一节课,门岗大嫂通知我,说我老家来人了,让我到大门口看看,原来是父亲给我送来了表叔归来的消息。一时间,犹如听到重大喜报,我高兴的不得了,激动和喜悦共上眉梢。马上给单位请了假,借了辆自行车匆匆忙忙往家赶。一路上,心潮难平,眼前闪烁的都是多年前的影像。一进家门,表叔全家都围拢过来,姑爷爷、姑奶奶、表叔、表弟、还有表妹,虽然十几年没有见面,彼此都有了很大变化,但我还是凭着儿时的记忆,一下子都一一认了出来。离别时,我和表叔还是个孩童,转眼间都已长大成人,那一刻,两个热血男似心有灵犀手握手肩并肩紧紧地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久别重逢,我和表叔有说不完的话。晚上我俩睡在我家里屋的炕上,共同回忆了儿时在一块玩耍的彼时彼景,提到了一块儿打水仗,捉鱼、捉泥鳅,捉知了,捉迷藏;一快儿溜冰、摔跟头的种种;比着喝高粱糊糊,嚼硬邦邦的窝窝头儿的陈年旧事……庆幸之余,他一五一十陈诉了这些年在东北的生活,既有生活上的拮据和不易;也有打工的艰辛和磨难;亦有背井离乡在外漂泊的无奈和心酸。他说,他曾经在工地上搬砖,一干就是多年,经常干到暗无天日,可到头来还是上当受骗;曾经因为拾废品,被人恶意追赶;曾经替人跑运输,多少次命悬一线;也曾无辜替人挡灾,被人折断三根肋骨,在医院一躺就是多半年……后来,他和姑爷爷俩人得益于山东老乡帮忙,在阜新煤矿落脚,虽然辛苦,但足以支撑全家的生活。说这句话时,表叔看似无意,但字里行间我还是明显地感到他心底里流露出来的些许的自慰感。于我而言,却是一股莫名的愁绪和悲哀萦绕心头,久久难以散去。
这次回来,表叔一家满打满算在我家住了10天左右的时间。临别时,道路上浓雾刚刚兴起,我们看不到脚下的路,更看不到远方。在离家八里的乡镇站台上,表叔攥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表示,住两年他还回来,而且再次回来的时候,还会带上我的小表婶子。还特意嘱咐我也要抓紧时间给他找个表侄媳妇。我俩信心满满、相互击掌约定。似乎站台上的钟表滴滴答答为我们见证、送行。往往是想法很圆满,现实很骨感。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当初的约定由于后来表叔的家庭变故等多种原因最终变成一份遥遥无期的承诺,一晃又虚度了近三十时光。
返回东北的第二年,姑爷爷在煤矿下井挖煤时发生透水事故,他和几个工友一块撒手人寰,表叔一个人操持了后事。后来,姑奶奶又由于思虑过重,得了脑血栓,虽抢救过来,但留下后遗症,瘫痪了整整16年,表叔也伺候了16年。这期间,表叔娶妻生子,生了个儿子,先天小儿麻痹症,他不灰心、不放弃,和表婶一起,共度难关,带着孩子走遍全国十几个大中城市求医问药,终于让孩子的病情有所好转,成为自食其力的人,如今,他已创办了由二百多残疾人加盟的经济实体。这其中,再苦再难,没有给其他亲人增半点负担,也没有向国家要一分钱。这些变故,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死死压在表叔心头,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无法脱身如约我和他的那份久远的承诺的主因。去年中秋,当伤痕累累、满身疲惫的表叔又一次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一边向我陈述历历往事,一边不停地为自己迟迟未归和失约向我道歉时。我一边看着他满头银发,皱纹堆积的眉头,以及和同龄人极不相符的又黑又瘦的面容,一边怜人怜己、潸然泪下……
表叔这次在家只住了短短三天时间,他要忙着回去上班。交谈中,当他得知我早已成了公务员,并且在单位分管安全生产时,他显得很高兴。他告诉我,他现在在煤矿也是一个负责安全生产的小组长,他工作的煤矿这些年没少出事故。他盯嘱我,一定要把工作做好,把安全管好。他说,管好了安全、就杜绝了事故、也等于挽救了家庭。临走时,我们互相加了微信,方便联系。
表叔回去以后,我们成了亲上加亲的聊友,闲暇的时候,隔着遥远的距离,一个笑脸发过来或是传过去,彼此都觉得无比亲近。当然,我们聊的最多的话题,还是安全生产。我把上级的政策和知识,写成一段段文字传给他,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及周围的事故案例传给我。一来一往,安全警钟,常敲常鸣。去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刚想睡觉,一个微信提示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打开手机一看,是表叔发来的信息,简单一句话:今天下午3:10分,我单位发生安全生产事故,两人死亡。后边是三个流泪的头像。我回复一句:时刻注意安全。
这次简短的交流以后,有十多天的时间我们没有联系,我怕一不小心就触动他的痛处。两星期以后的一个晚上,我才试探着给他发去笑脸,他立马回了一个,我问他事情是不是都处理完了,他说“是的”。接着,我们和往常一样,又重复着聊了些安全的话题。最后表叔把临别时嘱咐我的一句话给我发了过来:管好了安全、就杜绝了事故、也等于挽救了家庭。这以后,我和表叔几乎每星期畅聊一次,而每一次最后,他都会把这句话发给我,时时提醒我、警示我!
刚刚过去的大年三十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和表叔在微信里聊天,聊到安全、聊到过年的一些事情,我问他答,一切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冥冥之中有异样发生。想和表叔视频一下,我满怀期待发出邀请,对方却立即挂断了,我以为他不方便,住了一会儿,又发出邀请,却又被挂断,一连五六次,都是如此。我顿时心生疑惑。用电话打了过去,好大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我表弟的声音:“哥,我爸没了”。还没等我开口说话,电话那头儿就哭声一片。
表弟声音嘶哑着在电话里告诉我,去年冬天的那起人员伤亡事故,表叔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他是重伤,在医院抢救的最后时刻,他气息奄奄叮嘱表弟:“不要把我去世的消息告诉你哥。你哥是公务员,他分管安全生产,他很忙,他的责任就是管好安全、杜绝事故、挽救家庭,千万不要让他分心!”
“管好安全、杜绝事故、挽救家庭”是表叔临终时对我的遗言。每每想起,如山般的压力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