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的清晨,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洒在窗前,我像往常一样打开手机,却在王氏家族群里看到堂表哥子振发布的一则讣告:“今天凌晨4点27分,我们敬爱的海安叔,因病医治无效,在医院溘然长逝,享年八十岁。愿海安叔一路走好。”
看到这条消息的瞬间,我的心猛地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远在四百公里外老家的舅舅,竟已离我们而去。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海安舅舅,是母亲的三弟。若算上从三房过继来的大舅,便是母亲的四弟。他一生为人真诚,勤劳善良,热爱生活,临终之际,心中满是对老伴、儿孙的深深不舍,以及无法落叶归根的遗憾。如今,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份悲痛,如鲠在喉,千言万语都难以诉说。
母亲出生于一个大家庭,上有两位姐姐,下有五个弟弟,其中包括过继来的大舅。大姨早早远嫁,到了韶关乌石安家,在那里操持自己的小家庭,全心全意相夫教子。二姨投身军旅,作为医护兵无畏地奔赴抗美援朝战场。复员后,二姨在武汉的医院任职。凭借自己的不懈努力,二姨将三个尚未成年的弟弟接到武汉,帮他们谋得安稳工作,让他们在这座城市落地生根。
那时,外公在广州的一家酒楼整日忙碌,一年到头难得回一次老家。而外婆则带着母亲和两个舅舅,坚守在老家的农村,守着那片充满烟火气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母亲常说,她比海安舅舅大十岁,是她一手带大海安舅舅和小舅的。海安舅舅在五兄弟中长得是最高的,也是最瘦的,而她是三姐妹中最高的,两姐弟长得也是最像的。
童年时,农村的道路泥泞不堪,母亲背着海安舅舅,一步一踉跄,挣扎着趟过泥泞田埂,溅起的泥浆沾满裤脚。她陪着小舅在破旧的屋檐下躲避风雨,雨滴打在屋檐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那些艰难却无比温暖的日子,如同熠熠生辉的珍珠,串起了三姐弟深厚的感情。
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离开外婆家,相继生下我们姐弟四人。海安舅舅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有了两个可爱的小表弟。
在我们的童年记忆里,去外婆家是最令人期待的事。外公家所在的王氏家族人丁兴旺,母亲有十几个堂兄弟,我们也因此有了众多舅舅舅母。
每逢过年过节,大家从四面八方齐聚一堂,老宅里热闹非凡,孩子们在院子里嬉笑玩耍,大人们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欢声笑语在老宅里回荡,连老旧的房梁,都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咧开了嘴,分享着这份喜悦。
那时,外婆家的饭菜有着独特的魔力,被我们姐弟称为“最好吃的”。特别是外婆让母亲带回来的“广州面”,那滋味至今仍萦绕在舌尖,令人回味无穷,成为童年最美的味觉记忆。
时光流转,外公到了退休年纪,小舅顶替外公前往广州工作。然而,外公退休没过几年,便因病离世。小舅随后在农村完婚,小舅母进门后,陆续生下两个表妹和一个小表弟。那段时间,外婆帮忙照顾孙辈,与海安舅舅夫妇、小舅母一同生活,日子平淡又温馨。
但命运并未就此放过这个家。有一天,外婆不慎摔倒,摔断了一条腿,行动极为不便,生活需要他人悉心照料。于是,照顾外婆的重担,便落在了海安舅舅夫妇和小舅母肩上。
几年后,小舅母带着孩子前往广州,与小舅团聚,正式在广州安家。从那以后,照顾外婆的责任,就完全落在了海安舅舅夫妇身上。
外婆家地处城郊,村民以前都是以农为主,种菜为生。海安舅舅夫妇勤俭持家,一年到头忙得像旋转的陀螺。舅舅白天在阀门厂忙碌一天后,傍晚便匆匆赶回家,投身农田劳作。无论是翻地时的挥汗如雨,还是种菜、浇水、施肥时的细致入微,他都亲力亲为。寒冬清晨,他顶着凛冽的寒风,穿梭在菜地里,摘取最新鲜的瓜菜让舅母担着去街上卖。
夫妻俩不懈辛劳,积攒了资金在老屋旁边建起两层楼房,也让外婆住上了新居,得以安度晚年。
外婆摔断腿后,海安舅舅对她的照顾细致入微,自己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却总想着法子为外婆送上可口的肉菜。每天,他按时为外婆端茶送饭,毫无怨言地端屎端尿。为了让外婆住得舒适,他时常打扫房间,让外婆的卧室始终保持空气清新,闻不到一点异味。
外婆一旦有头痛发热,舅舅二话不说,背起外婆就往医院跑。他的脚步匆忙而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焦急的模样,深深印刻在家人的记忆里。
他还告诫妻儿要时刻关注外婆的身心健康,让远在外地的亲人们深感安心。
海安舅舅不仅承担着照顾外婆的责任,还成为一大家人的联络人。远在外地的亲人,都通过海安舅舅的书信、电话,了解家中母亲的身体状况和生活琐事。同样,海安舅舅也会将外地亲人们的消息,一一转达给外婆。在漫长的岁月里,海安舅舅成了外婆的精神支柱,也是家族情感维系的纽带。
新千年伊始,外婆在海安舅舅一家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以九十二岁高龄辞世。海安舅舅的一片孝心成为我们学习的榜样,他也得到了亲人们的敬重。
外婆去世后,王氏四房一大家族依然能兄弟姐妹和睦相处,与海安舅舅的无私付出密不可分。母亲也常常为有这样的弟弟而引以为荣,并以此谆谆告诫我们要孝敬长辈、爱护幼小,这成为了我们的良好家风。
母亲年岁渐长,随我们离开老家在城市生活。她总不忘在娘家生活的点点滴滴,与我们说起往事总是娓娓道来,谈起王氏家族的好家风来也是津津乐道的。
每次回了老家,她总是第一时间,与外婆在世时一样,要买上鱼肉,带上糕点,像孝敬老人一般去回娘家,在海安舅舅家住上几天,姐弟俩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年,有一段时间,母亲被疾病困扰,而我们兄弟都要上班,母亲在城里语言不通,白天倍感孤独。她提出要回老家生活一些日子。在老家,母亲有熟悉的乡音,也有熟知的故人,最为老人喜欢。
母亲回到老家后,海安舅舅主动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像服侍外婆一般照顾着母亲,让母亲倍感亲人的温暖,我们兄弟也深感安心。在与母亲的通话里,我也能听到她朗朗的笑声。我知道母亲在舅舅家里是快乐的。
母亲终究不堪病痛的折磨离开了我们,海安舅舅也专程从老家坐车几百公里来到佛山,他要见老姐最后一面,哭泣着送老姐最后一程。姐弟情深让我们动容。
海安舅舅对我们外甥,也总是尽自己所能,要尽一份舅舅的责任。
记得我们三兄弟还在读书之时,父亲身患重疾卧病在床,家道艰难,可父亲依然不肯让孩子们终止学业,上学交通成了我们的一大难题。是海安舅舅主动地把自己的一辆旧单车送给了我们,那辆单车虽然车身满是斑驳的锈迹,车铃也有些失灵,可对我们来说却如获至宝。三哥骑上了单车,可以轻松地上学,最终完成高中学业并考上了中专学校。
1984年,我就读师范临近毕业之际,学校传来了有保送上大学的消息。我想如果有数学科保送的话,我作为一名“数学王子”,也是很有机会的。我回家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却忧心忡忡的,她担心家里负担不起。其时,父亲刚刚去世不久,家里债台高筑,二哥刚毕业出来工作,三哥还在读高中,我再读大学的话,家里生活会更加艰难。
在一次回娘家时母亲聊起了这种担心,海安舅舅拍着胸脯跟母亲说,他也会作为舅舅承担一份的,千万不能耽误外甥的前程,他要母亲放心,他会和我们一起度过难关的。这让母亲的愁眉露出了笑脸。
虽然后来没有数学科的保送,我没有上大学,但海安舅舅的话语犹如春雨般沐浴着我们,母亲欣慰,我舒心。
我师范毕业的第一年,在离家十多公里的农村小学任教,我每周都是骑着海安舅舅送的单车奔走在来回的路上。已经老旧的单车虽不太漂亮,但这是我便捷的交通工具,它搭载着的是海安舅舅的一片深情呀。直到我攒够钱买上了一辆新单车,我才把舅舅送的单车放置一旁。
1992年我调离老家到佛山工作,几年后又在佛山成家,有了自己的新房。起初也是手头拮据,装修、买家具都得向人借钱。我跟母亲商量可以向谁借钱,母亲一下就想到了海安舅舅,她说也许海安舅舅有。
我们身在富裕的珠三角腹地,却要向还在贫穷老家的舅舅伸手,我实在开不了口。母亲厚着老脸跟海安舅舅说起我要借钱的事,他二话不说,第二天就凑了钱给我寄来一万元。这真犹雪中送炭一般,让我度过了眼前的难关,我对海安舅舅满怀感激。
一年后,我攒够了一万元。当我把一沓钱还给舅舅的时候,我要他数一数钱够不够,他把钱随手丢在一旁,笑着说:“不用数,多了就算是舅舅赚了。少了,就算是外甥赚了。都是自己人,数什么?”我暗想,我的舅舅真好。舅舅,您的恩情,我永生难忘!
在我离开老家的三十多年间,我几乎每个寒暑假都要回去老家,在临行之前,母亲都会叮嘱我一定要去舅舅家坐坐。我遵从母亲大人的嘱咐,每次都给舅舅带去母亲的消息,回来再转达舅舅对母亲的问候,从不落下过一次。
即使在母亲去世后的十几年里,我依然是只要回了老家,就一定要去拜访舅舅。在舅舅家里,我可以无拘无束,我总觉得在舅舅的身上,我还能找到母亲的影子,还能回忆起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是那么温馨。
海安舅舅的晚年,也历经了拆迁之喜、拆迁之伤和拆迁的无奈,人到老年还得在外漂泊,就是到死也无望的回迁之痛。
那是大约八年前的光景,房地产兴旺,人们购房热膨胀。有一家国内著名的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海安舅舅所在的城郊农村,他们联合本地的开发商,要在这里拆迁,准备建几十栋高档住宅区。
拆迁办的工作人员频繁进村游说,描绘美好蓝图:一平方旧房换一平方新房,还有安置费,承诺三年后回迁。
不少村民满怀着希望纷纷响应。而海安舅舅起初是很不情愿的,他想自己住着两层楼舒适,自家门口就是村前小路和自家菜地,生活方便。自己人缘好,自从建好楼房后,兄弟叔伯子侄还有周围的邻居,都喜欢来家里喝茶,谈天说地,聊时事聊生活的琐碎,家里每天都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的。他怎舍得呢?
他也不肯“背井离乡”啊,都一把老骨头了,没有了老屋就如同没有了根,到时万一两眼一闭,不知在哪里可以安放老朽。
可禁不住村里人的一番“权衡利弊”的考量,舅舅觉得不能耽误大家的想法和奔头,终究还是点头应允了。
搬迁的日子充满了酸楚,也充满着喜悦和期盼。
这些老房子经过岁月的洗礼,虽然脸上已经刻出一条条深深的皱纹,但老屋记载着村民的童年,记载着大家的梦幻。从出生起,舅舅他们就生活在老屋中,老屋在大家记忆的深处,这里充满着大家从小到大的欢声笑语。孩子们在院子里捉迷藏,大人们在屋里谈天说地,每一个角落都留存着美好的回忆。
几天之后,推土机进场,伴随着轰鸣声,老屋和海安舅舅的楼房夷为了平地,只剩下残墙断壁,满目疮痍。母亲回了几十年的“娘家”从此就再也没有了。
可就在要推平老屋后面的最后几座楼房时,开发商却断然终止了合约,停止了进程。子振表哥几家成了“幸运儿”留了下来。
因为此时小县城的房地产开始疲软了,开发商看到再也无利可图了。不久,新冠疫情进场了……
自家楼房被推平之后,海安舅舅不得不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带着妻儿老小辗转在找房、租房和搬迁之中,最后住进了仅有十几平方的店铺。
这家店铺是舅舅早年购买的,一楼原本是门面,如今仅能安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里面的楼梯通往二楼三楼,楼梯下面空间狭小,摆着一张小饭桌,一家人就挤在这里吃饭。再往里是小厨房和卫生间,狭小的空间让人转个身都困难。
二楼三楼原本是仓库,如今简单装修后住上了人。小表弟夫妇住在二楼,两个表侄住在三楼。舅舅夫妇年老行动不便,就住在一楼的门面,靠着一块屏风遮挡隐私。
小店门前就是街道,车辆川流不息,汽车驶过,扬起的微尘直往店里钻,刺鼻的汽油味也不时弥漫在空气中。
我几次去探望海安舅舅,也只能坐在放在过道的茶几旁的矮凳上与舅舅聊天,而再多两个人,就得坐上床沿了。
最近几年,海安舅舅不幸患上了慢性阻塞性肺疾病,身体每况日下。他上下楼梯时,气喘吁吁,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年里,他要几进几出医院,人变得更加弱不禁风。
去年暑假,我去探望海安舅舅,他刚从医院住院一个星期回来,床边摆放着呼吸机。吸氧管紧紧地贴在他脸上,呼吸机持续挤压,鼻梁深深地陷了进去,两个印痕还挤出了血。看到这一幕,我的心猛地一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敬爱的海安舅舅居然要靠呼吸机来维持生命,这是上天要对他的折磨呀。
今年大年初二,我和三哥再次去探望海安舅舅,只见舅舅变得更加瘦弱,身上只剩下皮包骨了,说话也不能持久。他也许明白自己的时日不多,他对我们说:“我已经看破了,也不再伤心了,人终究有那么一天的。你们要好好保重身体呀,特别是不要吸太多的烟,不要像我一样。”语气中满是对人生的依恋和不舍。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紧紧握着舅舅的手久久不放……
海安舅舅终究没有熬到回迁的那一天……
如今,每次回到老家,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舅舅的音容笑貌便浮现在眼前。他的善良,如冬日暖阳;他的勤劳,似暗夜烛光;他的孝顺,像巍峨高山。我知道,舅舅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的精神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激励着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坚守善良、珍惜亲情。
( 此文首发于2025.4.22《渤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