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夜雨修书——陈超和他的朋友们往来书简》艺术价值探略
1.我见与缘起
11月7日的华北平原寒意已露,收到《夜雨修书——陈超和他的朋友们往来书简》(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年10月第1版)一书,捧在手里,仿佛季度已开始了供暖。这部书我守候至少已有两个月余的时间,这是值得的,用伊蕾的诗说:“等是一种哲学/每一分钟/价值连城”。因为这本书的编者是诗人、诗评家霍俊明,也因为这部书内容的“中心人物”是我印象深刻的诗评家陈超教授。
二十世纪八十年中后期,作为初提笔的诗歌爱好者,我似乎比一般人幸运,因为从诗学理论层面影响并引领我的有三人:一位是其时辽宁省《当代诗歌》的主编阿红老师,——来自他的专著如《当代诗歌百技》及北岛主编的《国际诗坛》等好些替代稿费的书刊;一位是叶橹教授,——受益于他在《诗歌报》开设的“现代诗歌导读”专栏,至于我的诗某天也成为他导读的作品已是多年之后了;至于陈超教授,除了在旧书摊淘得的《生命诗学论稿》,其余便是他在《诗歌报》《诗神》等刊发出的关于诗歌理论或诗评。他的“零度创作”之论,至今仍让我下笔时不自觉地想起,进行自我提醒。
回头再来说为何霍俊明成为我阅读的愉快选择。似乎是在2015年左右,我正好停笔十年归来不久,初时偶尔在一些官方刊物或在全国诗赛中完成了作品质地的检验,增加我在“重新上路”的信心;在新浪上开博客联系上了写作之初便喜欢的一些诗人,生活的距离因网络而消失了。但网络上的阅读总是泛浮的,不能缓解严重的阅读饥渴症,以至于一口气在亚马逊、当当上买了二百多本书。其中诗集好几十部,但诗歌理论或评论集却有二十余部。有趣的是,诗集似乎只有九十年代已生印象的雷平阳的《云南记》与程维的《他风景》《杨克诗选》西川的《深浅》和仲景兄寄赠的《众神的情妇》等不多的诗歌读来很有感觉;诗论似乎仅有北大《新诗评论》丛书值得细嚼慢咽。我现因工作客居外省,无书橱可供检索,那套评论文丛中印象较深的便是霍俊明的《无能的右手》、张清华的猜测上帝的诗学》。某天偶然我在微信公众号遇彭明榜老师主编的《中国好诗》广告,推荐诗集的方式别具一格,只有这部诗集的序和诗集的照片。我正是读了那篇篇有骨有肉、张弛有度的评论性序言,几乎买全了好几季中国好诗。在那些序中,我读到了作者视野的开阔、丰富扎实的理论功底与对诗歌、诗情的精准洞见与诗人的个性化特点,语言的叙述风格与文本结构也大合自己胃口,似曾相识。作序的就是霍俊明。一个诗人与他喜欢的评论家自此便产生了更多的联系,这个联系是在网上书店我买了能买到的他全部著作,比如《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先锋诗歌与地方性知识》等,至于《于坚论》,我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买了。犹豫的原因是我“归来”后的阅读发现,作为对中国现代诗歌语言及艺术边界的拓展有贡献的诗人于坚,博客中《忆张枣》一诗不过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他《伊曼努尔·康德》这诗的一次更名和移景性的翻版。我想看看一个诗评家是如何看待诗人这种自我困境的。在这里特别说到于坚,是因为他是八、九十年代我最喜欢的诗人,没有之一;同时在《夜雨修书——陈超和他的朋友们往来书简》一书中,于坚致陈超教授的信,是最多的两人之一,都有13通。
2.感恩之上
《夜雨修书——陈超和他的朋友们往来书简》出版之前,霍俊明已创作了《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纪念他的老师。从捧起书尚未打开始,到掩上《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那时的我思绪平静,内心丰盈。借海子的一句诗来观照,整个人所思所想都“比远方更远”。陈超教授必然不止霍俊明这一个学生,但有霍俊明这样一个学生在我看来便足矣。因为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幸运,更是诗坛的幸运。如果说前一部书是霍俊明个人视角对他老师一生与作品的总结评述,那么《夜雨修书——陈超和他的朋友们往来书简》,则是凭借一个时代先锋诗歌前沿的探索与实践者们的视角及史料性质的书简,共同完成恩师的生命诗学塑像。
陈超的去世对霍俊明精神打击是巨大的。在伊蕾致陈超的第一通信后,霍俊明对陈超的离世有一个注解,“……此后几个月,为了整理陈超的资料,我处于极度的封闭与抑郁之中……”(P103页)。由此看来,前一部专著可谓是霍俊明孤独的心灵之旅,而《夜雨修书——陈超和他的朋友们往来书简》,其时间跨度之长,人物涉及之多,无疑都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苦役,但能借此实现对先锋诗学与精神的多维度考察,又是一项有诱惑力的工程,仿佛聚集诸神的一次合唱。
以陈超的《夜雨修书》之诗作为此书之名,窃以为有两重寓意。在此辑录此诗绝非多余,余以为除了再次了解陈超教授作为诗人一面着笔舒缓、情切的语言魅力和他生命诗学观一次具象呈现,更因为这首诗放在现在,也是极具现代性的佳作:
今夜细雨如织
我正好给你复信
你知道我不大复信
尤其是在夏天
可是今晚雨丝缠绵
窗外响着好听的声音
我要给你复信
我要把心思神得很长很长
有一些隐情
是要到下雨的时候才萌芽的
想象你后天读我信的样子
我就温柔起来了朋友
我要写上我的歉疚
我的过失
被我伤害过的心灵
在落雨的时候听我忏悔听得深沉
——陈超《夜雨修书》
如此这般,纪念与感恩之意便都有了。霍俊明编撰此书,也可以理解为是《夜雨修书》情感与精神的承续,是另一个具体的修书场景。在这一层意义上,我们便发现作者与陈超教授有一个共同的精神特征,请允许我借诗人张烨给霍俊明复信中的话来代言:“……虽然从年龄来说,我已是‘前辈’,但我敬重你。你文风的纯正、高贵正是我所热爱的,这在今天的诗坛已不多见!”(P111页)。
在我看来,支撑或能托起文风的纯正与高贵,其人的禀性、处事风格自然也是纯正、高贵的。只有具有这样的人格魅力,才可能实现具有永恒意义的“诸神的合唱”。
这部书中的书简从1981年12月21日起至2014年8月21日止,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四年,正是陈超教授与他朋友们岁月的黄金时刻。编辑这部书,霍俊明也耗费了十年余的时间(初步以诗人张烨给霍俊明的信落款时间2015年3月9日判断,P111页)。十年来的查找、询证、整理、归纳,编辑,窃以为比单纯的创作更难,更需要细心与耐心。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必有深入骨髓的爱,还有镌在心中的情。我坚信这份爱与情不单一是对陈超教授的,也是一个有使命感的诗评家对探秘中国先锋诗史与诗学的责任使然。
一如陈超与他的朋友们的往来书简,不仅仅是对诗歌的热爱,更与他的“个人魅力、凝聚力,以及诗歌美学尺度、辨识度、包容力”有紧密关系(代序,P014页)。换成诗人的视角,则是“您的信使我感受到了沉甸甸的情感分量,从娓娓道来中我不仅认识了您的个性特点,亦感受到了人性中本有的真挚与坦诚……”(昌耀致陈超,P049页);“收到你的信,总很感动。你的激情和热情会给我一股力量的……”(车前子致陈超,P412页)。
显然,性格、性情只是互为知音的一种缘起,真正锁定这种关系的,当是诗学认知、理念与行文范式所产生的相投气息。比如是陈超长辈的“九叶派”诗人唐祈教授,1988年7月4日给陈超的信便这般开宗明义:“……读到您的文章,非常精彩!……很久没有读到这样好的文章了,真是感谢您!//我知道您非常忙,但还要给您添乱,忙上加忙,请您写李钢《蓝水兵》、《吕德安的《沃角的诳与女人》、丁当的《房子》、《王寅的《想起一部捷兄电影想不起片名》,理由只有一个,非请您不可!请一定大力支持!谢谢您!”(P056页)
唐祈教授对一个后辈反复称“您”,并多以感叹号帮助自己的心情表达,其根本就在于唐祈教授对陈超的人格与文风的赞同与激赏。
诗人王家新于1994年5月18日给陈超教授的信,其语言折射出了他理性冷静的性格,但表达也是直奔主题的:“……这两篇细读不错,颇见功底,我认为它们代表了目前批评界‘细读’所能达到的一个较高水平,这要感谢你……”
与陈超书信互通最多之一的诗人于坚,在1986年6月27日致陈超的信中,也是开宗明义表达了自己对他的高度认同:“文章收到,并读到你的另外几篇,《山花》《河北文学》上的,对所谓‘第三代’的把握,你是第一人。我迄今为止,未读到比你的文章更好的东西。(P221页)”在1988年9月10日致陈超的信中,他再次呈上溢美之辞:“我看见在《文艺报》上关于第三代的文章,写得很扎实,我以为你是目前国内最好的诗评家,其次还有王干和唐晓渡。(P226页)”
转笔承前,回到《夜雨修书——陈超和他的朋友们往来书简》这部大著的第一艺术特征,诗人、诗评家霍俊明,必定是以感恩之心、学习之心,借老师与他朋友们高山流水的乐曲,还原了中国先锋诗史一页的本相,悄然实现了作为一个治学严谨的学者对先锋诗歌艺术的“正史”“主流史”一次反刍式研究,并为后来者构建了可供寻踪的档案馆,帮助他的老师陈超教授摆脱了杜甫致李白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的千古嗟叹的宿命。不是吗?陈超虽然已逝,但他的形象凭借这部书又鲜活生动了起来。
3.遗憾或期许
业界人众所周知,霍俊明是当代著名诗人、诗评家,对这部书的代序题目冠之以《书信:先锋时代的终结与手写体档案》,在我看来颇有深意,这不但完成了那个时代和他老师陈超与他朋友们往来书简的诗学命名,同时完成了对那个时代的诗歌、诗人生活进行了全息镜像的叙事,“发现”并“呈现”了那些主流或前沿的先锋诗人因商潮泛起产生变化的现实图谱。这并不是一个诗评家的必然研究课题,但却是一个有责任感、大情怀的诗人、诗评家应该“关注”“观察”的现象。
关于这一现象,霍俊明是这样“呈现”的——
“事隔多年再来看, 以韩东为代表的由诗转向小说的诗人从另外的角度重新审视了当代人的写作、文体、观念、文化症候等深层问题。李劼在当时的跨度更大, 直接由文艺评论转向了写作电视剧, 这种活儿不像写论著, 得花大量的时间去跟人谈判, 因此它带有一定的商业性。”(1996年1月17日李劼致陈超)”“一部分诗人和作家则放弃得更为彻底, 比如万夏、张小波、李亚伟等人直接转战商海成为中国最早的那批个体书商, 此外还有开餐馆、办酒吧、建客栈、跑业务、拉赞助的, 那是一种什么生活呢? 隐秘的诗人生活。公开的身份是教授、书商、餐馆老板、小说家、自由撰稿人、记者、编辑、酒徒、混子, 而暗地里却是一个诗人。”(何小竹《柏桦与张枣》)而仍在苦撑坚持写作的一批诗人则不得不在突变的市场天气中主动或被动地调整, 而这一调整过程掺杂了诸多分裂、矛盾和戏剧化的成分,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当属柏桦。那时的柏桦一边在撰写《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 一边给《厂长经理报》做编辑, 并给一些个体书商做策划兼撰稿人。 是的, 写作(精神)与生存的分裂时刻已经猝然降临, 甚至这种戏剧化的分裂感很快就会被强大的物质力量所迅速弥合、消解, “不正常”的现象将很快成为见怪不怪的文化常态和社会潮流, “柏桦有好多年都过着艰苦的生活, 给书商做稿子做到完全没有脾气。有次老朋友聚会, 不常出门的柏桦喝醉了, 很兴奋, 主动要求跟我们转台, 并不停地说, 我还是很颓废的, 这么认真地做一件无聊的事情,就是一种颓废。”(何小竹《柏桦与张枣》,P018-019页)。
在我看来,先锋诗人转身或游离现象的出现,商业浪潮泛起引发的生存窘迫只是精神之外的理由。我是局中边缘人不敢妄论,但在这一点上,霍俊明的代序中对三十余年间先锋诗歌运动有这样用词的阐述:“……中国先锋诗歌的衍生、发现、分化、转捩、内耗、博弈以及消隐的运动轨迹……”,而于坚的有关书简,在我看来显然是“分化、转捩、内耗、博弈”这些词的一次注解。他于1993年10月10日于坚致陈超的书信,面对诗派林立、旗帜飞舞,PS北岛成为极度时尚的话题中心时,他明确站在了陈超的艺术立场:“来信所言极是,尤其是,先锋诗如仅以反北岛为价值出发点是极可怕的这一点,我非常赞同。”于坚同时也坦言或倾诉了自己的诗学史观:“中国当代诗歌如不能进入经典时代,出现经典意义上的诗人,如鲁迅、胡适,其八十年代只是一种文化现象,甚至只是一个有七十一或二十五个蹲位的公共厕所。对于真正的诗歌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从这种诗歌大合唱中逃亡,韩东是一种方式,奔小说去。我则仍企图通过诗来和所谓的第三代人、先锋决裂……你不觉得那种一个又一个的选本令人恶心吗《××》也是越办越令人恶心……”(P236页)。
由此可以看出于坚“心幡不为他风动”的艺术定力与爱憎分明的文人风骨。写到这里,我似乎才领会到霍俊明当年创作《于坚论》的内在驱动力。
窗外的路灯似乎已被寒冷的北风吹灭,该是这篇轻浅的探略进入尾声之时了。这部书最好的位置不是书橱而应该是枕边。其中序言,我已读五、六遍了,次次掩卷有叹,浮想联翩。与陈超教授书信往来的评论家、诗人,在那个远去的年代,我都读过他们的作品,而这部书中的信简,却让他们的形象立体性地丰满生动起来,无论是健在的还是已离世的。窃以为,那个年代逝去的不仅仅是一种诗歌现象,还有可贵的探索勇气与未被商业撞伤的胫骨与精神。没有经历笔纸书写(爬格子)的人,窃以为是难以想象、领会那个时代诗人、诗评家们的精神世界的。
自然,作为博士后级的诗评家霍俊明,比我们更深知逝去的那个诗歌时代语境的多元性、丰富性与艺术边界的开阔。在我看来,他有遗憾也有期许,因为他在代序之文的最末一段说,“手写体的时代结束了,书信的时代结束了,先锋诗歌运动结束了……也许,先锋诗歌精神并未远去,它就在每一代人的身边,心中、笔底……”而正是这个“也许”,即便处于当代诗歌的核心区域的他,似乎对“先锋诗歌精神并未远去”这一期许的确定性,持有的是不明朗的洞察。
这是一个诗人的“报警”?还是一个诗评家的“批判”?我想每一个阅读者,诗歌人,心中自有答案。
刊于《诗潮》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