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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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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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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望

期盼已久的飞雪大抵是走错了路,怪不得才在老树破芽之时姗姗来迟,在正月将尽腊香散逸的时候蓦然回首,在风寒料峭之际夹着雨水飘然而至。

有雪的日子就是不一样,宁静中如梦如幻地铺盖,空灵里如诗如画地塑造。雨夹雪,更是一场严冬向初春告别的演练,雨丝如箭,被划伤的六出飞花在投入大地怀抱的那一刹那,依旧是那么的从容淡然,从容得犹如找到了调摄将息安之若命的归宿。

空濛隐没了山际,雪水浸透了干燥的裂纹,经雨雪洗净尘粒的霭空弥散着山野草木的清香。黛黑如墨的瓦背寒凉晃漾,乳青色的炊烟黏着瓦背盘桓,浮荡着满屋的四言八句;光亮如玉的树枝上缀满了晶莹的冰凌,从山岗呼啸而来的寒风穿过冰凌,扑面的寒气更多了几分穿透力,黯然的木屋板壁又得冷落一层表皮;清瘦如柴的巷子寂静无人,溜亮的石板、斑驳的砖墙、嫣红的梅花、紧闭的门扉默守祖辈的契约,把逼仄的巷子拉得很长很长,好几个世纪的相遇在巷子深处叠加成歌,巷子成了鼓吹唢呐的老头,山寨从此有了悠远沧桑的底色。

巷子的转弯处,一栋老旧木屋的朝门下正伫立着一位老人,我的老实巴交的五舅,一身黑色的装束──黑色的棉袄,黑色的棉裤,黑色的腰带,黑色的布鞋,还有黑色的毡绒帽,宽松的毡帽也遮不住一脸灰黑的皱纹。五舅双手对插在棉袖里,弓着腰,两眼紧盯着前方的停车场。

尽管头上有朝门的盖顶可以避挡雨雪,但随风飞舞的雪沫依然不时地飘落在五舅身上。帽檐、双肩、两袖都沾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屑。雪水润湿了脚上布鞋,凝望打湿了棉袄下有些蜷缩的苦心,五舅只是本能地抖了抖。

五舅昨夜就接到了女儿的电话,女儿一家子今天开车回家看他来了。五舅原有一儿一女,儿子几岁的时候因无人照看掉进门前的堰塘夭没了,舅娘哭得死去活来,没过多久就因伤心过度撒手而去。女儿很懂事,读完高中就去宁波打工了,后来又在那里安了家。大概是女儿平时太忙了吧,已很有一些年头没有回家了。五舅掐着女儿那些没有回家的日子,就像掐着每根思念的神经,有一种颤巍巍的痛。

女儿也央求过五舅,要他去宁波一起过。可老人怎么也舍不得故土,舍不得埋在油茶林里的老婆和儿子。老人心明如镜,尽管女儿远在他乡谋生实属不易,心里万分惦念,但女儿生活毕竟也有了新的节奏,而自己与老婆和儿子已是阴阳两隔,倘若再天各一方,又于心何忍?在家相望相守,尚有一根灼热的情丝连在那里,家的影子还在。

然而五舅对女儿思念之苦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心,宛若一只甲虫分分秒秒都在啃食着他心,五舅的泪水全泡在眼眶,一腔苦水涌进满脸纵横的沟壑分流在忐忑不安的岁月里。

一想到女儿就要回家了,五舅心里热乎乎的,心之角隅一堆朽木杂草又熊熊燃烧起来。五舅几乎一夜未合眼,熬了一锅海带腊猪脚,炖了一鼎罐土鸡,炒了山胡葱、干豆腐、大蔸菜酸,这些都是女儿的最爱。向来都是,儿时的最爱大多都成了漂泊在外的游子终身刻骨铭心的乡愁。

五舅把菜饭都整利索后,就早早地守候在朝门口了。说是朝门,其实早就没有门了,只是朝门顶子还在,还有点遮阳挡雨的作用。朝门的一侧有个石墩,可五舅坐不住,只站在朝门的另一侧眼巴巴地等候。

五舅瞅望的那个停车场才新修没几年,红的灰的,黑的白的,挤满了大小车辆,一连几天的雨雪天气给这些车辆都涂满了浊水泥浆,模糊了有意无意的尊贵贫乏之别。

停车场其实往年就是一个晒谷场──全村秋收打谷收粮入仓的坪坝。晒谷场是个向阳坡面,大敞四开,是孩子们平常嬉闹玩耍无拘无束的地方,也是乡野极为难得的冬季滑雪场。以往下雪可不一样,一年到头总有好几场大雪,冰冻天气有时会长达十天半月。而今的飘雪大多数时候倒是像古人点卯似的,露个脸就化了。下雪的日子竟成为人们一年饥渴般的等待。

五舅记不清是哪年了,只记得那年雪下得特别大,鹅毛大雪没日没夜地飘,又接着十多天的冰冻,山上大树被冰雪压到一大片,地面积雪不化,人走在上面,咔嚓咔嚓直响,一不留神就会摔得四脚朝天。整个村子就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大人们闷在家里,围着火塘烤旺火,扯乱谈。孩子们却乐不可支,大呼小叫,在光溜溜的晒谷场上滑冰嬉耍,好不热闹。那年头时兴滚珠车,几个孩子坐在车上,不用推,只要顺着坡度,就可以飙车,刺激不得了。女儿生性好动,个头也高,整天带着一群小伙伴在风雪弥漫中飞车,全然不顾两手长满冻疮,清鼻涕长流。有一次大概是坐的人太多,速度过快,滚珠车竟然冲出围栏,掉进场外的大水塘。女儿浑身湿透,冻得发抖,几天几夜高烧不退,因冰雪封路,连乡医院都去不了,五舅那一阵子急得发疯,幸好老天有眼,女儿硬是自己挨痛挺了过来。

想到那那年那月的情景,五舅的嘴角倏尔露出一绺笑纹。这轻轻的一笑,竟然惊落了身上些许雪粒。

如今往日的晒谷场、滑雪场已摇身一变成为了方便家家户户的停车场。应该是季节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光景了,大约时下对农耕的膜拜再也回不到往时的那样虔诚了。剩下不多的 农村或许更需要停车场,以便众人来来往往的歇息,以供某一天游子回归的接纳。

雨雪交加,仍然下过不停。五舅身上的积雪不断加厚,再也懒得抖掉。他的一门心思都在前方,都在望不到边际的女儿回家的路上。

五舅就这样纹丝不动的站着,约摸中午时分,女儿急匆匆来了个电话,说是路上雨雪受阻,已经堵在路上半天了,实在不行,就只好打转回城了,等到五一节再回来吧!女儿语音有点颤栗,透着万般的无奈和挂念。

突如其来的电话使五舅的心忽地一下结了冰似的,窒塞的荒寒,扎痛的抽搐。

五舅本来就外凸的眼眶有了管涌,几滴浑浊的老泪裹着飞窜的雪花滑过银白的胡茬重重地砸在脚下积水的凹窝,激起一圈足以直射心灵和融化一切苦涩的水花。

一股痛彻心扉的烈寒汩汩翻涌,直抵哽咽的喉腔,五舅忍不住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两眼直冒金星,咳得头晕天旋地转,咳得双手抱住门柱踉跄欲倒。

五舅心里明白,怕是又要感受风寒了,自从感染新冠之后身子就已大不如以前,动不动就会风寒感冒。更何况现在正碰上倒春寒,不合时宜的沉寒与眼穿肠断的隐痛在雨雪中交融,生成一道逆行的寒流,咆哮的寒流所触之处又将是怎样的砭骨剖肝的灼痛。

五舅一时半会儿还挪不动脚步,他执意还要等等,心想拥堵的路很快就会疏通,说不定女儿一家在天擦黑之前就到家了。

此刻,五舅恍若瞧见已故老伴戳着鼻子数落他:“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老是一根筋到底,不要命了,女儿不就是晚些日子回来嘛……”

五舅正想回怼几句,可怎样也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来,软绵绵的双手什么都抓不住了,沉甸甸的身体也正在不受控制地下滑。只见一群饥不择食的斑鸠咕咕地鸣叫着,在竹林间扑棱棱地飞来飞去,把那株高大的楠竹摇成了春光下的秋千。

倏瞬间,雪越下越大,不再像雨夹雪那样捻脚捻手,雪大如席,漫天狂舞,飘飘洒洒,暮色苍茫,简直又回到了好久之前那个记忆犹新的时刻,五舅仿佛看到了女儿流着清鼻涕手里攥着雪球一路喊着爸,正向他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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