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层叠的乡野里,从来没有哪一种山花能有你一样的灵巧婉媚,倒春寒的寒浅尚未褪尽,你就触摸到了春意的萌动。
撵着飞雪的后脚,追着初春的晨曦,应着春雷的召唤,你竟在一夜之间开遍了湘西的重岗复岭,像白云,像棉花,像丝绢,像冰帘,更像霜花乍染飞珠卷雪,冰凉中孕育着勃然生机,雪亮里绽放出奔腾的浪花。
你从不选择,随遇而安成了你的天性,随意镶嵌在跌宕起伏的郁郁葱葱之间,随心挺立于层累高叠的田边地角,随高点缀在游龙一般的溪涧翠壁穹崖之上。在光洁如凝雪裹冰的你映衬下,笼翠幽渺的溪流亮绿如镜,畦塍弥望的油菜翠绿如兰,环塍纡错的春茶嫩绿如玉。
你花开匆促短暂,然而你开得热烈烂漫,以漫山遍野的冰清玉洁濡染了黯然无彩的寂寥萧瑟,一扫残冬的单调、空漠和阴沉;你开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既像素衣白马浪迹天涯的行者,又像一身赤膊古灵精怪的顽童,崇山屼嵲幽谷深壑遍布你的影子;你开得豪迈简洁,甚至有些壮烈,你没有甜言蜜语的表白,没有喋喋不休的倾述,没有信誓旦旦的诺言,你只有默默无语不露痕迹的隐喻,不可捉摸的无常中依然不缺生生不息的躁动,无可奈何的有限里依旧蕴含婀娜多姿的奔放。
你不曾有任何争春的执念,只是辜负不得春意盎然的信约。你的素华,你的静雅,你的谦恭,你的豁达,你的淡然,铺就了春光融融温情脉脉的底色,更像喻示了来自浩渺星际的某种启迪和寓言。
你谙悉平淡无奇的落寞,你懂得敢为人先的凛冽,你知晓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的激烈。于是你不惜裹着粗缯大布在雨雾弥漫的料峭中凝神觅寻,在一路泥泞中彳亍前行。你的先知无异于一条溯洄而上跃跃欲试的河鱼猛然冒出浮冰翻涌的水面换来的灵感,受伤的落英像是顶逆寒流锉掉的片片鱼鳞;你的传说犹如茫茫九天陨落的流星,霎那即逝的光焰中闪耀着晶莹剔透的泪光。
你坠满芬芳的旷野,瞬间便是春色满园,春光无限: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听母亲说,你浑身长满了故事,从头到脚,从枝桠的神经末梢到躯干的肌骨脉络,从黯淡的外壳到皮下的年轮,像老树青梅那样苦涩,像古墙霉苔那样苍凉,像月下琵琶那样忧伤。
母亲讲故事的神态如同诵念经文一般凝重,她的眼神里透露出深沉的悲悯和敬仰,不许你有丝毫的浅薄,不容你有半点的疑义,不让你有片刻的分心。
母亲总会在一个凄婉的故事结尾念念有词:“噶妮草草,打落沙刀,婆婆骂了,公公打了,一索吊了。”那是一段山里人家代代相传刻骨铭心的樱桃花下的悲切叙事,那是一个山中媳妇吃了樱桃丢了沙刀不堪公婆埋怨责罚投缳自尽化为神鸟的带血鸣冤,那是如梦初醒的后人对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暴殒轻生的弱者招魂呐喊。
故事总是在泪水涟涟中悄然落幕。故事的余音越涧盘岭,在空明幽敞的天际缭绕成落霞孤鹜;故事的脉动透过窗棂,在虫鸣喓喓的子夜浮跃成缺月疏桐。沁人心脾的无限伤感自我年幼之时就挂在了山野丛生的野樱桃树梢。我到底明晓了,你为什么会白得那么无畏,那么雪亮,那么柔美。
有故事的你从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勾魂的沉香,重山之外的蜜蜂纤纤细管早被熏得发痒发烫,数不胜数的蜜蜂被纷纷吸入甜蜜的轨道,在你的周遭悠然自得地唱着大歌,嘤嘤嗡嗡,翩翩起舞,一场盛宴在薰风低吟春晖热拥里合奏出一曲浪漫亢奋的乐章。每只醉美的蜜囊鼓得似圆溜溜的珍珠。经蜜蜂亲吻过的花瓣在数月后便结成了一树鲜红鲜红的樱桃。
望着那一片千姿百态的野樱花,我伫立了良久,依稀听到了春天的喃喃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