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清明

梨花带雨，像是月光洇润的冰盘晃曳着无数透亮的宝石，分外妩媚娇柔，清莹欲滴。

梨花过后清明，是久经梨花带雨濯洗从不褪色的山野风景，是池上碧苔澄滤沁出的一汪清澈，是叶底黄鹂翘首以盼的柳林清鸣。

从来没有一个时节能像清明一样，霎儿风，霎儿雨，让一颗流落的心里里外外变得如此的潮湿寂寥，又是如此的豁然明切。

我依旧有些怆然，总以为清明的风是从层层蟠曲的峰峦上踏空滑落的，有些伤痕；隐隐觉得清明的雨是从祖辈遗传的酒缸里蒸发凝结的，有点醉人。

清明的雨从不停歇，绵绵密密，起于悲思萌生的时候。清明的雨，如茸如酥，无声无息，在一个薄雾浓云的清晨泛起了一片迷蒙；清明的雨，如梦如幻，不知不觉，又给一个斜柳飞絮的日暮笼上了一层轻烟。

春光荡荡，雨洗清明，时而细如游丝，滑过行人脸颊，沁溢肺腑，终将颤颤巍巍化作淡淡宁静；时而轻若鹅绒，漫天霏霏，遇物则栖，在叶端，在花瓣，在枝头，在眉梢，在发尖，珠玑晶莹，滋润了大千万物的饥渴；时而点点滴滴，滴漏南窗，芸芸众生便有了从容的轻啜缓吸的小憩，纷然中绽放出暮春里一份凝重的绚丽。

远山，浮岚暖翠。旷野，露珠淋漓。雨醉在雾里，心裸在雨里。

白满山原，阳雀声声，荡漾着风的缠绵、风的温润、风的清朗。山帏翠叠，红深绿暗，树间花枝，挂满了雨的轻柔、雨的玲珑、雨的思绪。

我从小就喜欢这种感觉，一个人踩着湿漉漉的荒径，随处可见艾蒿、白茅、胡葱、麦冬、折耳根、马齿笕、车前草、水菖蒲，漫不经心地斗草寻春，任由芊芊青草冰凉一身，使一颗浮躁的心在野香漫溢里得到一次彻骨的洗浸。我心底那最阴晦的角落顿时变得芳草茵茵，有了溪流潺潺低吟，有了山鸟啁啾和鸣。

我真想，一直就这样清清爽爽地走下去，一个山坳接着一个山坳，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把已经碎成七零八落的惶惑远远地抛在身后的氤氲旖旎里。人有时翩然来一次没有丝毫想法的远行，就当是一次荒野的追逐，想必会遇见一个似曾相识心旷神怡的化境，让你眺望一回不曾有过熏染瞬间穿透烟岚云岫的遐荒日出。

或许我平素真的被俗事俗物包裹得太紧太重了，在已成僵硬的模子里觅求生活的花样，在虚以委蛇中博取别人的好感，在百无聊赖中追逐快乐的时光。理所当然把我磨成了一本正经，世俗执念把握熬成了薄寒中人，汲汲遑遑使我几乎没有任何闲心能像今天这般悠然自得地贴近山野。唯有此刻，我才若有所悟──生命该是怎样的轻松愉悦的存在？雄健、妩媚、富贵也好，羸弱、素华、穷困也罢，有形的生命终究只是一个自然过程，到了山的那边，终将皆归于寂静。生命存在不可阻遏，但生命怎样存在，人人均有思索追求的余地。直视所有的生命，我们都应该给予最起码的善待和礼赞，因为再旺盛的生命都有走挪不动的时候，都有负担不起的时候，都有黯然落幕的时候。茫茫大块之中，生命脆弱的肉身承受不起天长地久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变幻莫测的淬砺。

恰逢此境，我的灵魂早已紧随芳菲流莺漫游，清愁越发蘸贴生命的本色悄然融化，飞溅的红尘正在清明的荡涤中渐渐落尽。

一霎烟雨拂过，一树树的梨花纷纷飘落，宛如瑞雪铺盖，又似白玉堆砌，我已找不回被我深情抚摸过的那一瓣梨花。我久久地凝睇，一片原始的圣洁刚好携着感恩之心冉冉升腾。

一场亘古就有的祭拜已然咿咿呀呀登坛，喇叭声咽，撼动着一道道山梁，击穿一层层密云，肃穆而又无限湛然，霜露之思顺着山谷枝桠蔓延澎湃。

一箭流光，乘此清明飞逝而去，化作淡烟流水，长成染柳烟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