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是我冬
母亲在临近她八十七岁生日时,因甲流感染住进了ICU,这对十年里没有打过针、吃过药的她来说,这是她遇到的一道坎,这坎,迈得异常的艰难。兄弟姊妹们也都随着ICU传出来的任何一个好的或着坏的信息,每个人的心情也都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
坚强了一辈子的母亲,说倒,就倒了下来,以至于气管切开,不得不依靠呼吸机与疾病做着抗争。病房外的我们,能够做的只有无奈,等待,期待。
母亲从患病到送医,短短几天,由于情况和心境的不同,我的认知和感受也完全不同。回想起来,“暗示、自我暗示,不去医院,她说没事、就以为没事”这几句话充斥期间,也使我深深地陷于反思之中。
去年秋天,我突然忆起上初级指挥院校时曾经在老家给姥娘照过相,却因为冲洗后效果不理想没有给她照片的事。我说不清楚,是我想姥娘了,还是姥娘想我了,还是什么量子纠缠,高维还是三维世界,反正一股写作的冲动或着说想把过去记录下来的责任,我找母亲,执着的打听姥娘的一切。母亲开朗乐观的性格,她不愿意回忆过去,她看电视也是只看热闹的、喜庆的、唱歌的、唱戏的,什么杀人的、破案的、枪战的、哭哭啼啼的等她肯定是一概不看,我开玩笑的说,她这是选择性回避。根据母亲的只言片语,我写就了散文《姥娘的记忆》,刊发在金融作协《金潮文苑》公众号上,还上了季度排名榜。我知道姥娘八十六岁仙逝,母亲的姥娘也是八十六岁仙逝。与母亲朝夕相处的二姐,悄悄告诉我,母亲之所以回避谈论姥娘,就是母亲已经八十六岁了,母亲的心里有一道坎,落入了她人为的、自己给自己设定的“死亡陷阱(定律)”。我不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那是说孔子活到了七十三岁,孟子活到了八十四岁,没有半点的科学根据,况且母亲都八十六岁了,这是什么理论啊。话,虽是这么说,但总以为母亲还年轻,没有把她的话当作一回事,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再说了,重视又怎么重视呢。
暗示二,就是母亲在十年前曾住过一次院,她在ICU待了7天,才转入普通病房,她始终不敢回忆在ICU里,医生对其限制手脚活动所采取的措施,嘴里常说的,就是再也不去医院了,都八十六了,去了医院,还能让出来吗。我也不敢想象,母亲这把年龄,如果再进了ICU,手脚又要固定起来,上呼吸机,甚至气管切开,不敢想象,也不能想象。所以,发现母亲发烧以后,在我的下意识里,找寻各种办法,找寻我所认识的所有的与医疗有关的关系,把雾化器、吸痰器、氢氧机、血氧仪、氧气瓶等都搬回了家,把血液抽出来送到医院化验,把医院里应对甲流的所有的药品甚至白蛋白等都让曾在临床工作过的妻子给母亲输了进去。妻子与我商量治疗方案,一是控制发烧,二是增强营养。我几次动过送母亲去医院的念头,可是看着母亲害怕去医院,一听到让她去医院,她晃动的脑袋以及眼神里的那种恐惧与无助,心又软了下来,总是想,在家治疗,应该会好起来的。可是,家里的条件又怎能与医院相比呢。
记得,把氧气瓶搬回家那天,正是腊月初八,天空下起了小雪,我在母亲居住的小区楼下等待,生怕错过送氧气瓶的车辆,路灯昏黄,小北风凛冽,雪粒打在脸上生疼。母亲躺在床上,氧气瓶走在路上,小区内车辆有序出入,孩子们蹦跳着欢声笑语,而我在单元门前茫然踱步,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母子连心,母亲病了,痛在我的心上。有朋友发来腊八的微信,我没有心情打开,更没有一丁点回复的意思,去它的腊八节,喝什么腊八粥。“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可是,又想,微信俨然已成为当代社会一种交往方式,母亲病了,朋友不知道啊,人家发微信是心里念我有我,发微信是礼节,回复微信则是礼貌与修养,再说了,大事难事看担当,急事危事在定力,母亲的病要治,朋友的微信要回,工作要做好,生活还要继续,想到这,我还是我,冬天还是我喜欢的冬天。
母亲在发烧前,跌了一跤,她从卫生间出来时,手里攥着两条小毛巾,本身动作就不太利索的她,已养成了依赖助力车的习惯,偏偏助力车很轻,母亲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就跌倒在了地板上。二姐很快把她扶了起来,这时候,她还坚持把刚刚洗干净的小毛巾搭在了晾衣架上。第二天,我们都知道了她跌倒的事,赶过去,问需不需要上医院检查。母亲左臂抬起有点困难,但看到她能够轻松握住助力车的把手,加之当时正值甲流高发期,各医院人满为患,我们担心她这把年龄经不起检查和折腾,更害怕去了医院感染,再说了,她能够活动,她说,没事,就以为真的没事。母亲住进ICU后,经过CT检查,还是发现她的左肱骨外科颈骨折,虽然这个部位骨折不好做手术,也不方便做手术,但如果早发现、早检查,那么也不至于让她继续抓握助力车,现在想想,母亲忍受着什么样的痛苦,为了在我们面前表现出她没有事,她又是克服了多么大的伤痛,竭力“轻松地”展现她的手与关节的灵活,母亲啊,母亲,你痛,你怎么不说呢。
母亲住进ICU的第二天,我给单位党员干部上廉政党课。我以前在部队抓管理,转业到银行后先是做安保工作,后又做纪检工作,这些工作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预防,抓小抓早,防止小问题变成大隐患。由躺在病房里的母亲,我想到了“孟母三迁”“岳母刺字”,孟母、岳母之所以青史留名,盖其子伟业成功。我还讲到了纸上谈兵的、赵国的大将、封为马服君的赵奢的妻子,赵括的母亲。赵王受秦国反间计的影响,一意孤行要把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换下能征善战的大将廉颇,而赵括的母亲坚持不让赵括任将,并找赵王陈说赵括不能任将的理由。赵王说:“作为赵括的母亲,你不要再说了,我的决心已定。”赵括母亲说:“那好,如果您仍要派遣他为将,那么赵括打败了,我们一家不能连坐。”赵王说:“不会连累你的。”后来,赵括领兵出征,果然大败,赵括战死而赵军倾覆。赵王因赵括的母亲有言在先,所以最终没有加罪于她。天下那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不是含辛茹苦,哺育成人,望子成龙,从细微处看精神,从日常言行中看发展,知子莫若母,赵括的母亲对赵括太了解了,可是又有几个儿女真正地了解母亲呢。我读《资治通鉴》时,特意在这一段落上做了批注,可怜可恨的赵括,可惜辜负了他的母亲,赵括失败了,而他的母亲无疑是仁智的、有预见的,赵括母亲做了她应该做的,当然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她是无力改变赵王的决定的。同志们在台下听得聚精会神,他们不知道这是我临时加上的一段,他们也不知道我的母亲正躺在ICU里接受治疗,故作镇静、强颜欢笑,也就如此吧。鲁迅先生说,当他写到“母亲”两字时,他的笔是跪着的。我说“母亲”时,心同样是沉重的,泣血的。有病治病,没病防病,中医讲“治未病”,我在讲台上说得很好,但到了自己母亲身上,怎么就忽视了母亲的跌倒的事实,轻信了母亲说没事,就以为真的没事?都知道老人怕摔、怕发烧,到了自己母亲身上,又如此不敏感,糊涂,缺少常识,以至铸成大错。痛定思痛,填《一剪梅·母病》一首,“天有不测涕自滂。母在病房。儿在走廊。病情百转心跌宕。行也思娘。坐也思娘。人有旦夕祸天降。千断人肠。万断人肠。唯求母亲早安康。来也恓惶。去也恓惶。”
有天晚上,我受邀到某机关局授课,行驶在晚高峰的路上,我边开车边想,人啊,角色身份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转换,在上级面前我是下级,在部属面前我是上级,在妻子面前我是丈夫,在女儿面前我是父亲,给人家授课我是专家,而对医院来说,我又是患者的家属。希腊古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路遥说,“每一分钟都有新的生命欣喜地降生到这个世界,同时也把另一些人送进坟墓;这边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那边就可能风云骤起,地裂山崩。世界没有一天是平静的。”母亲住院了,我的世界也正面临着风云骤起,地裂山崩,心情没有一刻一时是平静的,不敢想象没有母亲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做事从来都是自信满满的我,没有自信了。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这个冬天我过的真真切切,刻骨铭心,终身难忘,我能做的除了祈祷、祝福,还有适应、调整、面对、乐观、相信。
母亲有四个儿女,她病了,我们兄弟姊妹四个人以及所有的家人们都在跑前跑后,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尽心尽力,都不想留下那怕一丁点的遗憾,在这一点上,母亲无疑也是幸福的。闲暇,我与大姐、哥哥、二姐等谈及自己的养老,我们的下一代都是独生子女,不免又都有太多的感慨感叹。陶渊明有一首诗叫做《荣木》:“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荣木就是木槿花,木槿花朝开夕落,它的生命只有一天之久,所以又叫瞬花。陶渊明告诫人们,人生就像匆匆过客,生命短暂,到时自然会憔悴、衰老、死亡。我们对生命、对死亡有了这种觉知,才能反过来思考自己的人生意义。母亲病了,她以亲身经历让我们感受到了亲情的珍贵,团圆的意义,母亲在家就在的事实,也学会了准备和接受,无论结果是好还是坏。
欣喜的是,乙巳除夕夜,我与妻子去探视母亲,母亲意识清晰,各项指标趋于正常,她睁开眼睛了,她笑了,她点头了,她知道我们去看她了,她也知道,全家人都在等着她回家。
母亲,你在ICU里度过了自己八十七岁的生日,你已经打破了姥娘、老姥娘她们八十六岁的生命纪录,你是最棒的!快点好起来吧,我们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