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主编、洪本健解读的《欧阳修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遴选了欧阳修的诗55首、词24首、文69篇,萃集了欧阳修作品的精华,集中墓志祭文类的文章有16篇。而在斯范注译的《欧阳修文》(长江出版传媒出版)中,45篇文章中墓祭类就有18篇,占了百分之四十。翻读这些作品,真是让人感叹“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
大宋天圣八年(1030年),24岁的欧阳修以第十四名进士及第,授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出任西京留守推官(掌管审案、刑狱,相当公安局长兼检察长),由此开始了41年的宦海生涯。正是在西京留守府,欧阳修结识了谢绛、梅尧臣、尹洙等才俊,开启了宋代诗文革新的新篇章。
景祐元年(1034年),欧阳修任满即将离开洛阳,作《书怀感事寄梅圣俞》,一口气写了十位诗朋文友(包括他自己共十一人)。诗中评张先说“子野乃秃翁,戏弄时脱冠。”这个张先不是写“云破月来花弄影”的那个“张三影”张先。宋朝有两个张先,名相同,字也相同,都是子野。张先当时任河南府法曹参军(相当于司法局兼公安局局长)。张先性格沉静,话不多。有一次,梅尧臣等人一起喝酒,商议着给大家起绰号,张先得了一个“默老”的雅称。“默老”留名主要是因为欧阳修写的《张子野墓志铭》。欧阳修在墓志铭中评价张先“质厚材良”,说张家虽然与皇后家族联姻(张先的祖母是孝章皇后的妹妹),累世高官,但张先为人低调,“服操履甚于寒儒”“好学自力,善笔札。”才能得到王曙、钱惟演、宋庠等重臣的赞誉。欧阳修的这篇墓志写于张先死后的第二年康定元年(1040年)安葬之际。十年间,欧阳修已经历了夷陵之贬、胥氏杨氏两任夫人去世,和西京留守钱惟演、判官谢绛、推官张汝士等人的离世。他已不是留守府那个快乐无忧的青年,不久前刚为“文中虎”谢绛写了墓志铭,现在又要为张先写铭,他已深深体会到人世无常、聚散无定。“然后知世之贤豪不常聚,而交游之难得,为可惜也。”他将这种感情写入张先的墓志中,将谢绛(字希深)、张汝士(字尧夫,洛阳友人中最早去世的)并叙,达到一文哭三友的效果。通过对西京洛阳故友的怀念、自己仕途曲折坎坷的感叹,营造了一种悲凉的气氛,读之辞情并茂,荡气回肠,令人沉痛感伤。《张子野墓志铭》是欧阳修散文名篇之一,多种版本的欧氏文集都录入。
“逢君伊水畔,一见已开颜。”当初欧阳修在去西京留守府报到的路上,偶见一人在伊水河畔吟诗,两人相见互报姓名,对方是河南县主簿梅尧臣,双方一见如故,结下终生深厚的友谊。梅尧臣的第一个妻子是谢绛的妹妹,岳父谢涛是真宗朝名臣。谢涛看中梅尧臣的才华,将女儿许配给他。虽然梅尧臣科场不顺,家境不好,但谢氏知书达理,夫妻恩爱。庆历四年的七夕,谢氏死于途中的官船之上。梅尧臣十分悲痛,作悼亡诗“结发为夫妻,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欧阳修应梅尧臣之请为谢氏写了《南阳县君谢氏墓志铭》(“南阳县君”是朝廷对谢氏的恩封),序文以梅尧臣的口气,叙写了谢氏安贫知礼、明理识人、忧世知足的美德,饱含着梅尧臣对亡妻的深情,读之令人动容。嘉祐五年(1060年)四月,梅尧臣病故,欧阳修先后作《哭圣俞》诗、《梅圣俞墓志铭》,又为梅尧臣长子梅增求官,以慰亡友。
尹洙的“文学之长、议论之高、材能之美”不用说天下人都知道,这些对于一般君子而言是难得的美德,但对尹洙来说都是“末事”,而他的大节才是最值得书写的,“其大节,乃笃于仁义,穷达祸福不愧古人。”这是欧阳修在《论尹师鲁墓志》中阐叙给尹洙写墓志的立意时说的,也是对朋友的最高评价。尹洙比欧阳修大六岁,是天圣二年(1024年)的进士。在西京府时,尹洙是欧阳修古文写作上的引路人,又同是庆历新政的坚持支持者和参与者,两人结下兄弟之谊。尹洙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有经世济国的政治韬略和宏大抱负,“喜论兵”,《宋史·尹洙传》全文引录他的两篇边防文章。西夏元昊反判,尹洙出任秦凤、泾原经略安抚判官,成为韩琦的副手,向韩琦和范仲淹推荐了狄青。狄青最终成为一代名将,后任枢密院枢密使(相当于国防部长),成为朝廷最高军政长官。在宋夏好水川之战中,尹洙冒着杀头的风险发兵救援,被贬为濠州通判。后因筑水洛城之争,被仇人控告乱花公使钱(和滕子京的罪名一样),贬到均州负责收酒税。此时,庆历新政失败,新政人物贬的贬,罢的罢,星散四方。在均州,尹洙受到知州赵可度的百般刁难,连生病了都得不到如意的治疗,于是范仲淹上书朝廷请求把尹洙接到邓州治病。由于拖延了一百多天,庆历七年四月,尹洙到邓州后就死了。尹洙一生两袖清风,身后家无余财,在范仲淹、欧阳修、韩琦、梅尧臣等友人的帮助下灵枢才得以还乡。当时,欧阳修被贬滁州,作《祭尹师鲁文》。受范仲淹之托,庆历八年,欧阳修作《尹师鲁墓志铭》。《尹师鲁墓志铭》是欧阳修精心撰写的力作,高度赞扬尹洙的才干和美德,重在突出尹洙的忠义大节,表达对故友深切的同情和悲伤,“简而有法”。后人称赞“欧最得意友,亦欧公最着意之文。”然而,尹氏家人看不到铭文的深意,觉得行文简略而不满。而欧阳修后作《论尹师鲁墓志》时自信地说:“因谓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尔”。尹洙的兄长尹源和欧阳修是同年,也是欧阳修在洛阳时的好友,卒于庆历五年(1045年),欧阳修作祭文及《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铭》。欧阳修还为尹氏兄弟的父亲作墓志铭,可见欧阳修与尹家交情之深。嘉祐四年(1059年),欧阳修不计前嫌为尹洙的儿子尹构求得一个官职。
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人交谊深厚,欧阳修为范仲淹作神道碑铭,韩琦为欧阳修作墓志铭。欧阳修与范仲淹相识于天圣九年(1031年),在政治上,欧阳修是范仲淹坚定的追随者和支持者。然而,为范仲淹写的碑铭却因一句话引起范仲淹之子范纯仁的不满。范仲淹与吕夷简的恩怨一言难尽。吕夷简深得刘太后和仁宗的信任,先后当了二十年宰相。但作为政治家,范、吕的矛盾主要是政治观点不同。景祐三年,范仲淹因吕夷简第三次被贬。康定元年,吕夷简向仁宗进言,称范仲淹为贤人,任命在西北的范仲淹为龙图阁直学士、陕西经略副使,范仲淹面谢吕夷简的好意,两人为国事解仇。吕夷简因病致仕(退休)后住在郑州。庆历四年,新政受阻,范仲淹以河东宣抚使的身份巡视边防,途经郑州与吕夷简相见,两人高兴地说了一天。数十天后,吕夷简病故,范仲淹作《祭吕相公文》,称赞吕夷简“君臣之际,始终尤难”“保辅两宫,訏谋二纪,云龙协心,股肱同体”。可以说,欧阳修是那一段史实的见证人,也是范仲淹和吕夷简关系的知情人。皇祐四年(1052年)五月,范仲淹死于赴颍州任的途中。当时欧阳修正在颍州为母亲丁忧守制,作《祭资政范公文》。不久后,范仲淹的家属请欧阳修为范仲淹写墓志铭,因欧阳修迟迟未动笔而改作神道碑铭(神道碑铭立于墓前,而墓志是埋于墓中)。范仲淹是当朝十分重要的政治风云人物,给范仲淹写神道碑铭就意谓着要对三十年来的历史作个总结。如何客观公正地评价范仲淹,又能弥合新旧两派的分歧,于国于私都有利,欧阳修十分慎重。深思熟虑之后,欧阳修二年才成稿,并把初稿寄韩琦审定。《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遵循“铭近于史”的原则,从“此系国家天下公议”的高度,抓住国家大事,完美表现了范仲淹忧国忧民、无私无畏的品格,赞扬了范仲淹“德量包宇宙,忠义先国家”的大节。全文饱含了对范仲淹人格的由衷敬佩和去世无限惋惜的深情。不想,范纯仁对文中“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一段不满,他说我的父亲从未与吕某和解过,要求欧阳修重写,欧阳修说这都是我亲眼所见的事实,不肯更改一字。结果,范家在刻碑时删减了二十多字。欧阳修知道后十分气愤,说这不是我写的文章。欧范两家因此绝交。后来,在“濮议”中,范纯仁对韩琦、欧阳修多次进行人身攻击。以至韩琦叹说,我与范公情同手足,待纯仁如亲儿子,他何以至此!而梅尧臣更是据此说这是因为范仲淹教子无方。
石介与胡瑗、孙复并称为“宋初三先生”,当时的人说石介最有学问,欧阳修文章写得最好。石介大力倡导古文写作,积极支持庆历新政,和欧阳修是同年好友,欧阳修贬夷陵时,石介于洛阳途中迎接。庆历新政初,石介作《庆历圣德诗》,被夏竦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惨遭陷害和诽谤,并牵连到范仲淹、富弼等人,是新政失败的重要诱因。石介含冤死后,两次差点被破棺验尸。被贬滁州的欧阳修知道石介的奇冤后悲愤难抑,作诗“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篇,开篇未及读,涕泗已涟涟。”表示“我欲犯众怒,为子记此冤。”去信主动要为石介写墓志铭,这在古代是十分少见的。但当时石介妻儿被流放异地羁押,欧阳修的心愿直到二十一年后的治平二年(1065年)才完成,作《徂徕石先生墓志铭》。清初孙琮评论标题说:永叔不录其官,不表其字,而特以徂徕石先生称,便有不尊其位而尊其德之义。
治平三年,苏洵去世,应苏轼的请求,次年,欧阳修作《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刻画了苏洵作为一个杰出文士的形象。
作于熙宁三年(1070年)的《泷冈阡表》是欧阳修为追悼父亲欧阳观而写的墓表,和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袁枚的《祭妹文》并称中国古代三大祭文。欧阳观卒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欧阳修当时不满四岁,根本无法知道父亲的生平事迹。《泷冈阡表》避实就虚,通过母亲郑氏之口,从侧面入笔写父亲及父亲对自己的期望,构思巧妙,即突出了父亲的谦、孝、仁,又写出了母亲的贤、勤和教子有方、深明大义,达到了一碑双表的效果,被后世誉为“千古至文”。康熙帝评论此文称“情文深婉”。父亲的仁义深深影响了欧阳修,因此欧阳修一生为官坚持为政宽简、不扰民的理念,“治郡以减事为主”,颇有无为而治的味道,深受百姓拥戴。文中“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成为中国敬老孝悌文化的名言。据说欧阳修常悔自己书法不好,从不书碑,但《泷冈阡表》碑是他亲自书写的,并请人镌刻后运回泷冈。目前,《泷冈阡表》碑保存在江西永丰县欧阳修中学的欧阳文忠公祠内,是全国重点保护文物。
碑志文(墓碑、墓志)作为一种应用文体,到南北朝时书写的体例、内容已大致固定。如墓志铭前面的为序文,最后的为铭文,序文主要写亡者的生平、世系。唐宋时期,社会经济上升,丧葬文化复兴,带来碑志文写作的兴盛。据说韩愈为人写碑志赚得盆满钵满。碑志文是欧氏散文的重要内容,据统计,《居士集》和《居士外集》中,不含祭文,碑志类文章共有110篇,墓主不仅有王公大臣、贤人名士,也有好朋故友、至亲近戚,以及像梅尧臣妻子谢氏这样的命妇等其他人物。这主要是因为欧阳修德高位重,当时的人以请他写碑志为荣。而且在西京友人中,欧阳修是最后离世的,为朋友写祭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作为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倡导者和实践者,欧阳修在碑志文写作上也致力于艺术革新,不拘泥于定制,纪述墓主生平事迹时,一改流水账式的叙述行事,明确提出“止记大节,期于久远”,特别是纪实求是,突出特点,且写作手法多变,并借以品评人物,表达人生概叹,抒发对死者的哀情,常写得辞情并茂,一往情深,韵味无穷,把原本枯燥的应用文写成了感人的抒情散文,留下诸多经典名篇,形成独具特色的古文文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