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后的清晨,檐角滴落第一颗水珠,我听见春天在瓦当上叩门。村口老柳的枝条泛起青晕,像是被南风蘸了淡墨轻轻勾染。老农蹲在田埂间,捧起一抔解冻的泥土,黑褐色的掌纹里嵌着几粒草籽,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古井边的杏树总比别处早醒三日。枝头缀满胭脂色的花苞时,邻家大妈正翻出收藏的菜种。皱纹里渗着汗珠的老手,将红布包着的种子拆开,如同展开一封珍藏多年的信笺。这些沉睡的精灵在春水里苏醒,漂浮的葫芦籽仿佛游动的小鱼,南瓜籽像新月弯弯,苋菜籽则如紫砂壶里漏出的星星。
"春争日,夏争时。"犁铧在晨光中划开第一道泥浪。新翻的泥土蒸腾着白气,蚯蚓扭动着赭红的身躯,把积攒了一冬的力气注入松软的墒沟。农人跟在犁后撒种,看金黄的谷粒滚落土缝,恍惚间望见雨衣上沾满杏花,他哼着古老的栽秧歌:“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
河岸边的芦苇荡里,去年的枯茎仍举着苍白的穗子,新生的芦芽已破水而出。这种生命的接力总令我叹服:老去的与初生的在风中相触,像时光长河里两滴水珠的轻轻相碰。野鸭掠过水面,翅尖点破薄冰,涟漪荡开处,倒映的云影碎成片片银鳞。
书房墙头的紫藤开始萌发时,窗下读书的少年换上了薄衫。泛黄的《诗经》里夹着去岁的银杏叶,沙沙翻动间,墨香混着草木香气。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纸页间的黄鸟振翅欲飞,驮着两千年前的阳光落在我掌心。邻座姑娘临摹《兰亭序》,笔尖游走处,仿佛看见会稽山阴的曲水流觞里,漂来一瓣新桃。
布谷鸟的啼叫惊醒了苍山。采茶女手指翻飞如蝶,掐下的嫩芽还带着露水的记忆。竹匾里的青叶渐渐萎凋,像敛翅的翠鸟。炒茶锅里腾起云雾,杀青的沙沙声里,我忽然懂得为何古人说"且将新火试新茶"—那跃动的火苗里,分明烧着不肯老去的春光。
暮色中的油菜花田像打翻的调色盘,牧童的竹笛声里,晚霞把云絮染成桑叶的颜色。归巢的鸟儿掠过炊烟,翅膀上沾着远山的黛色。母亲在檐下晾晒腌菜,陶瓮列队如兵马俑,守卫着岁月的滋味。她总说 "春脖子短",说话时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暮光,让我想起那些即将消融的残雪。
古树下,棋局不曾停歇,棋子落定时的脆响惊醒了石缝里蛰伏的蝼蛄。楚河汉界间的厮杀,倒映着柳絮纷飞如雪。当最后的残局被春风拂乱,满地棋子竟似新生的蘑菇,在雨后悄然拱出地面。
我常于深夜听见种子破土的微响。那些被黑暗浸润的生命,正在一寸寸丈量着光阴。陶渊明采菊东篱时,是否也听过这样的生长?他的酒壶里摇晃着南山秋色,而我的杯中,正浮沉着整个春天的倩丽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