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到江南多水,水多则米好,米好则锅巴盛。锅巴者,饭之余也,却偏能独树一帜,成为一道小食。而苏州人更将锅巴玩出了花样,名曰三鲜锅巴,又唤作"平地一声雷",此名颇有些江湖气,倒与那温婉的苏州不甚相称。
我初识此物,却不在苏州,而是在九十年代末石家庄石岗大街的一家小馆子里。那时节,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了二十年,街上的馆子如雨后春笋,却还未被连锁店的标准化所吞噬,各家有各家的脾气。那馆子不大,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字画,桌椅磨得发亮,跑堂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睛却亮得很。
菜上来时,不过是一盘炸得金黄的锅巴,堆得如小山一般。正疑惑间,厨师端着一碗红艳艳的汤汁走来,二话不说便浇了上去。霎时间,"刺啦"一声巨响,白烟腾起,香味四溢,惊得我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同桌中储公司的朋友却笑了,说这是"平地一声雷",吃的就是这一声响动。
我夹了一块,锅巴已吸了些汤汁,外脆里润,酸甜中带着鲜香,确实妙不可言。那味道,竟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做的锅巴,只是外婆从不会这般讲究,不过是灶头余火的产物,蘸些白糖或咸盐便是无上美味。而今这锅巴,却登堂入室,成了宴席上的角色。
据说民国时,陈果夫在江苏办博览会,评选出三十余道名菜,这三鲜锅巴竟成了压轴之作。有人问这道菜叫什么名字,陈果夫知道镇江有“天下第一江山”北固山,还有“天下第一泉”泠泉,一时兴起,就顺嘴把这道菜取名为“天下第一菜”。想来那时节,文人政客围坐一堂,见此菜上桌,必是惊叹连连。那"刺啦"一声,不知惊醒了多少醉眼朦胧的食客。
九十年代,我所在的小城也开始有了做这道菜的馆子。初时,厨子必当众浇汁,声势浩大,引得四座哗然。后来渐渐少了这般表演,大约是食客们见怪不怪,又或是生活节奏快了,没人再有闲情欣赏这片刻的热闹。锅巴还是那个锅巴,只是少了那一声响,便如折了翅的鸟,飞不起来了。
前些日子,在住处不远的世纪金源购物城美食区又见此物。菜单上规规矩矩地写着"三鲜锅巴",再无那些花哨的别名。服务员端上来时,汁已浇好,静悄悄地躺在盘中。尝一口,味道倒还正宗,酸甜适度,锅巴脆而不硬。只是吃到最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细想来,这些年变的何止是一道菜。从前吃饭是件大事,要讲究个氛围、排场。如今快节奏的生活里,吃饭成了填饱肚子的例行公事。就连那"平地一声雷"的惊艳,也成了可以省略的步骤。锅巴还是锅巴,只是吃锅巴的人,和吃锅巴时的感官与心绪,早已不同。
那日离店时,我回头望了望那餐厅。明亮的灯光下,食客们低头用餐,安静得很。没有人再为一盘锅巴的登场而惊呼,就像没有人会为一片落叶的飘零而驻足。时代向前走着,带走了许多声音,包括那一声响亮的"刺啦"。
江淮与江南的锅巴,从来都是寻常之物。只不过人们有时需要它平凡,有时又需要它不凡。就像生活本身,大多时候平淡如水,偶尔也需要一声惊雷,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锅巴凉了,便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