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一个冬夜,坐着蓝色漆面酷似苏联嘎斯的轻型货车,在沧州盐山国道边的小饭馆歇脚时,我闻见了海风腌渍过的咸腥。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戴着白帽的老板递来搪瓷缸子:"喝口热汤,咱盐山的羊认盐。"
汤面浮着晶亮的盐花,像摔碎的月光在黑暗里游弋。羊汤入喉的刹那,咸涩如潮水漫过礁石,却在回甘处涌出清甜——后来才知,这是黄骅港吹来的海盐,遇见碱蓬草喂养的山羊,在陶土瓮里熬出的造化。
盐山的土是能攥出盐粒的。明清盐场遗址的残垣上,依然能抠出绛紫色的盐硝。老人们说这里的地是龙王打喷嚏时溅落的唾沫星子,羊群啃食的碱蒿、黄须菜,根茎里都藏着上古海水的魂魄。九十年代在盐场村借宿,见过七旬老盐工熬汤:粗陶罐架在三块海墁石上,羊骨须与晒盐剩下的苦卤同煮,待启明星升到老槐树梢,便往汤里撒把晒干的野菊。破晓时分的羊汤泛着琥珀光,碗底沉着盐碱滩特有的苍凉。
此地羊汤的玄妙,在盐与碱的相生相克。渤海之滨的盐工自古懂得调和之道:正月初九盐神庙会,必用头锅羊汤浇淋盐神像脚背;冬至熬汤则要掺入漳卫新河畔的甜水井。某年深秋在千童镇,见过收盐的汉子们就着羊汤啃火烧,他们褡裢里装着两种盐——细白如雪的精盐敬献官家,青灰色的粗盐留给自家熬汤。粗盐里的镁与钾,正能化解羊肉的腥膻,又勾出碱地植物淬炼的草木香。
世纪初的某个黄昏,我在盐山新城遇见最后的晒盐匠。他正将苦卤倾入盐田,动作像在书写一部泛潮的族谱。"现在都用真空制盐喽",他指着远处银色管道纵横的工厂,"可机器造的盐没有魂。"暮色中,他送我半袋带冰凌的盐茬子,说是留着三伏天熬汤。那夜在快捷酒店用电水壶煮汤,盐粒在沸水中炸裂的声音,竟与二十年前盐田里的踩卤歌有几分相似。
前些年又一次路过盐山,老友带我寻访改良盐碱地的试验田。紫红色的盐地碱蓬铺到天边,无人机正在播撒耐盐作物种子。农科站的姑娘煮羊汤不用铁锅,玻璃器皿里翻滚着分子料理版的清汤。可我还是惦记着柏油国道边的那家老店——不过老板已换了智能点餐系统,汤碗却仍是祖传的粗陶,碗沿缺齿处被三十年的油垢补成圆润的弧。新来的食客抱怨汤咸,老主顾们却往碗里又添一勺盐卤,他们皴裂的掌心纹路里,还嵌着九十年代的盐粒。
那天,在庆云镇又遇见养羊人老马,他的智能手机存着孙子跳街舞的视频,腰间却别着祖传的铜盐匙。光伏板在盐滩上列成方阵,羊群啃食的却是他承包的百亩耐盐牧草。"这草是用海水浇出来的",他拔起一株递给我咀嚼,苦涩过后竟有回甘,像极了盐山羊汤的滋味。落日将我们影子拉长投在盐垛上,恍如那些消逝在岁月里的运盐驼队剪影。
深夜写作时,我总在案头摆盏盐山岩盐雕成的镇纸。台灯下,半透明的晶体中可见絮状物漂浮,地质学家说那是百万年前的古海水遗迹。有时掰下碎屑溶入清水,看盐柱如钟乳石生长,恍惚见有白羊从水晶宫阙中走来,犄角上挂着漳卫新河的芦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