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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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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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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蚕记

凌晨2点左右,母亲叫醒了大姐。母亲不是看的闹钟,那个年代,农家人也有共同的闹钟,那就是天上的月亮和北斗。夜行的农家人,人人都会通过月亮和北斗来推测时间。谈不上准确,但也是八九不离十。虽为大姐,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大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不情愿地起了炕。我听到屋门“吱哟”一声,她们就出了门。

母女俩借着微弱的月光,踏着起伏的田间路,走向了桑园。所谓桑园,其实就是我家的分得的一块地,外加地旁一条长长的条田沟。为了防涝排水,大田之间都有条田沟,既长又深。我家的桑园就建在了自家地和临近的条田沟里。条田沟是公家的,按理说,是不让农户私自占用的。幸运的是,我家的地是一块地头,即使种点东西,也不太会影响排水。队里对父亲说,万莫毁坏了沟坡,父亲自然是应答不迭。

月色如水,整个大地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母亲和大姐行走在这面巨大的镜子上面,可能是镜面太滑了,她们的步伐并不稳当,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大姐一个趔趄,险些滑倒。母亲忙低声嘱咐她小心。远处的村庄飘在雾中,如同浮在海中的一座座仙山,模糊而轻盈。

父亲为了看护方便,围着我们的桑园埋上了一些灌木枝。灌木枝鲜活,又加上雨水勤,也就生了根,发了芽,成了灌木林。父亲在林带四周又种上了一些爬蔓的菜,豆角啦,山药豆啦,楞瓜啦。又不知是谁,也不知从哪里,带来了几粒蔷薇花的种子,它们萌生,长高,开花。蔷薇花连成了片,渐渐地淹没了那些菜蔬。从此,我家的桑园里就成了一个世外的桃源。设想一下,如果再在桑园盖上两间茅草屋,养上一只小花狗,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恬闲与静谧。

茅草屋没有,小花狗没有,只有一座简陋的棚子。棚子由四根木头柱子撑起。正是雨水多的季节,为了防止木头柱子被水泡坏了,父亲还专门托人买了油漆,将四根柱子的底脚油上了漆。在离地面一米半的位置,父亲又搭建了一个长约2米宽约1米的木架子。木架子用的是不成用的树枝,或弯,或直;或长,或短,不一而足。木架子之上,是母亲用玉米秸秆编成的铺席,父亲就睡在那张粗糙的铺席上看护桑园。铺席的上面是一个更为简陋的顶,它单薄的很,只是一块皱皱巴巴的塑料纸,用绳子拴了四角,分别绑定了四根木头柱子上。

父亲早就醒了,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张个拧拧巴巴的栅栏门。栅栏门上没有锁,它真的很简陋,一动好像要立马散架一样。我似乎能够听到栅栏门那沉重的喘息声,像极了我年老体弱的奶奶负重前行。

露水是桑叶的亲姐妹,她们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在月色之下,露水晶莹剔透,如同璀璨的钻石,闪着耀眼的光芒,激起了人们的贪欲。它实在是太敏感了,偶有风来,便迅速地钻入了地下躲避,再也寻找不见。刚入了桑林,三人便立马动手采起桑叶来。三个人谁也不说话,耳畔只有刷刷地采摘桑叶的声音,像极了蚕宝在进食。三个人排列开来,父亲和母亲分列两侧,把大姐护在中间。他们好比大海之上的三艘航船,渐渐行驶在碧波之上。航船似刀,笔直地划开了碧波,涟漪而去。这要是让诗人见了,肯定会诗情大发,诗思泉涌,诗行列列。月亮也似乎是被这幅美好吸引了,探头探脑地,似在偷窥。它目不转睛地盯碰着看,时间长了就累了,眼睛开始一开一阖的,有了倦意。

露水很快就打湿了他们三个人,刚才还干干的衣服像是水里捞的一样。汗水早从就三个人的额头颈后胸前背后流下来了,早就分不出哪是露水哪是汗水。汗水流入了眼里,疼得眼睁不开,他们就不停地抬起了胳膊,去擦拭眼里的汗水。然后再使劲眨几下眼睛,便才睁开。眼睛睁阖之间,手是不能停的。他们的手娴熟得很,即使是闭着眼,也不会窝了工。

两个小时后,桑叶上了地板车。父亲肩上套了縏,拱起了腰,身体前倾,用力在前拉动。母亲也从车上顺了一根绳子,和父亲一起拉,大姐在车尾推。拧巴,坚毅,硬如钢铁,温暖如阳。这不是劳动的场景,这是一尊世间的雕像,雕像师是东方古国的蚕农们。父亲在生前曾经和我说,这种姿势能够换来好的生活。直到过了数年,我才明白了父亲的话。

父母让大姐歇了,转身就进了蚕房。我家的蚕房有两处,一处是东边的两间老屋,一处是西侧的偏房。父亲锯掉了老家的槐树,请了村子里最好的木匠来找的蚕架。蚕架做得很漂亮,不时透出槐花的芬芳。从此,我家的槐香便从树上挪到了蚕架上,改食为嗅了。

清明节前后,蚕农们会在家族的祠堂前举行“请蚕花”的仪式,以祈蚕丰桑收。母亲怀着万分虔诚的心,早早地准备好了供品。“请蚕花”的那天,正位上早就摆上了蚕神娘娘的画像。只见蚕神嫘祖,身着蚕丝长裙,手持蚕茧,面带微笑,温柔和善。

据《山海经》记载,蚕神马头娘是马首人身,身体透明圆润。我也有种奇怪的想法,只要是《山海经》里面的人物,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相传,蚕神嫘祖披上马皮之后,化身为蚕,因此被称为马头娘娘。她居住北方欧丝之野的三桑树上,以桑叶为食,吐丝不舍。后来把珍贵的蚕丝献给了黄帝,黄帝感其诚,遂将这项技术传授给了天下的百姓。从此,蚕神因其功,便世受敬仰和祭祀。

蚕农们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肉是生肉,一条条的;鱼是裹了面炸好了的,金黄色,鱼嘴大张,尾巴上翘;蛋都是自家母鸡下的,上面点了红点;馒头硕大,都笑开了嘴,嘴里衔了火红的大枣;麻花是请集市上的师傅给炸的,色泽鲜亮。供品旁边都插了杨柳的枝条,象征生生不息。

领祭人由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老充任,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红纸,高声诵读:“祈蚕必使蚕如瓮,卜稼须观稼似云……”。父母都听不懂祝辞的意思,听领祭人说,他用的是一位大诗人的祈蚕诗。若干年以后,我才似乎忆起这首诗好像是宋代吴泳的《宣城劝农》。读罢,长者便焚烧祝辞,洒散祭酒,率领众位蚕农叩拜蚕神娘娘。

更多的劝蚕诗,渐渐地不断地涌现出来。

“辛勤得茧不盈筐,灯下缫丝恨更长。著处不知来处苦,但贪衣上绣鸳鸯。”(唐代·蒋贻恭《咏蚕》)。明写劳辛,暗蕴祈祷。希期丰收,回报辛苦。

“得雨人人喜秧信,祈蚕户户敛神钱。”(宋陆游《上巳书事》)。祈蚕时分,明雨纷纷。敛收神钱,以祈蚕丰。

“年年拜祭马头娘。”(清代郑任钥的《春蚕词》)。蚕神娘娘,头似马头。敬奉虔诚,冀求年收。

春季,蚁蚕在卵中孵化出来了。它体色深灰,表覆鳞片,蚂蚁一般大,似乎呼一口气,不经意间就能把它吹走。母亲从桑筐里挑选了柔嫩的桑叶来,用剪刀剪成细碎的小段,小心翼翼地送到蚁蚕面前,以便它们进食。蚁蚕的小嘴蠕动,几乎辨别不出,它太小了。

渐渐地,蚁蚕变成了筒形,细细的,长长的,圆圆的。我曾经无数地伸手想去摸它,都遭到了父母严厉地呵斥。儿童的好奇心让我不得安生,我急切地想进入蚕房去看看。终于等来了一天,趁着父母不注意,我就偷偷地溜进了蚕房。蚕宝宝正在进食,只听得一片刷刷地声音,似乎是细雨轻敲屋顶,竟有些淅淅沥沥的感觉。它们白白的,胖胖的,身上有瘤状的突起。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竟然发现我的小手有些抖。接近了,更近了。天呢,我竟然摸到了它的身体。软软的,凉凉的,柔柔的。我大获满足,将自己偷摸蚕宝宝的事,悄悄地告诉了玩伴们。他们都瞪大了眼睛,眼中闪出光来,央求我带他们去摸。

事情还是出了意外。我们刚进了蚕房,便听到父母的脚步声。我们都吃了惊,狼奔豕突地出了蚕房。一个玩伴可能是过于紧张,一不小心把一架蚕宝给撞倒了。父母更是吃惊,闻声而入,只见一地的蚕宝宝,桑叶零乱。父母顾不上呵斥我们,赶忙小心近前,小心地扶起桑架,小心地抬起蚕扁,小心地一个个拾起蚕宝宝。几只蚕宝宝被压在最下面,已经一动不动了。父母疼坏了,从此便上了蚕房的锁,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去摸蚕宝宝。我更是自责,都怪我们大意才害死了蚕宝宝,早早地要了它们的命。

每每想看蚕宝宝的时候,我就踮了脚,手扒着窗户往里望,只听得刷刷地声音。索性搬了小板凳来前,蚕宝宝已经不是蚕宝宝了。它们一个个变得更白,更胖。蚕宝们嘴巴不停地蠕动,一片桑叶片刻之间就只余叶柄。一会儿的功夫,蚕宝周围的桑叶便被吃个净光。母亲算好了时间,开门投桑来喂,蚕房里又是只闻刷刷之声。我寻声望去,只见几只蚕宝抬起头来看我,似乎是在问我要不要也吃点。我朝它们一笑算作了回应。蚕宝宝见我不热情,便白了我一眼,便又低头去吃了。它一定觉得,我没有一颗有趣的灵魂,于是便不再理我。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蚁蚕就不再是长筒的形状,而是变成了椭圆形,长长的,雪白雪白。头部显得更小,胸部和腹部日渐地大了起来。蚕宝的饭量大得惊人,不分昼夜地吃。父母去采摘桑叶的次数也渐渐地多了起来,竟至于有些吃力。我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比划,蚕宝的身长竟然超过了我的指长。

一个月后,蚕宝宝的食量突然变小了,颜色也不再是纯白色,而是有些黄绿的意思了。此时,蚕宝宝就要开始吐丝结茧。到了收获的季节,父母更是紧张。他们担心着桑叶可能接续不上,他们担心着蚕宝可能生病,他们担心着蚕宝的质量可能不高。岂止是我的父母,天下的蚕农又有谁不这样担心着呢。他们把一年之中所有的担心都汇聚在了这段时光里,也把一年之中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在了这段时间里。

这段时间里,母亲每日都会来到蚕神娘娘像前,点了红烛,燃了红香,双手合十,跪在垫子上,虔诚地祈祷。红烛飘摇,烟香氤氲,似乎是蚕神来到了面前。她依然身着蚕丝长裙,手持蚕茧,面带微笑,温柔和善。

“放心吧。我们对蚕神这么虔诚,收成差不了。”父亲安慰着母亲。其实,他又怎能不担心呢!或许是蚕神娘娘的庇佑起了作用,抑或是父亲的安慰有了效果,母亲的眉头不再紧锁,而是舒展开来,继而笑了。家中的空气顿时活跃了起来,我们都在急切地盼望着丰收的到来。

那是1976年,我6岁。

“谢天谢地,天遂人愿。”若干年后,母亲还是经常地这样说,并把双手合了十,紧紧地放在了胸前,满脸的虔诚。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轻声对母亲说。

“怎能忘了,蚕神娘娘对我们有恩。恩人,怎么能忘呢?”我内心一颤,眼前仿佛都出现了几十年的一幕。父亲肩上套了縏,拱起了腰,身体前倾,用力在前拉动。母亲也从车上顺了一根绳子,和父亲一起拉,大姐在车尾用力地推。拧巴,坚毅,硬如钢铁,温暖如阳。这是一尊世间的雕像,雕像师是东方古国的蚕农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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