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妗子年前走了。”我的母亲接到了老家发小的电话,确认了我妗子的生死后,才告诉了我。
我有些惊愕,向母亲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你妗子生了煤炉子,炉子里的炭火掉下来,引燃了炉边的煤炭,煤气中毒死了。”母亲说,“她外甥女结婚,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没有接,这才赶来看看情况,才发现了。开着电褥子,身上已经烫得起了泡。”
我很为妗子的死感到惋惜和难过,也因此想起了有关舅舅的事情来。
舅舅不是我的亲舅舅,因为母亲是当村的娘家,母亲和舅舅都排“作”字,于是成了我的舅舅。在我们老家,这样的舅舅,我有好多。有人曾问我,为什么碰到“作”字辈的不称叔叔而是舅舅,就是这样的原因。其实,在常人眼里,叔叔和舅舅是一辈的,区别在于是随着父亲叫,还是随了母亲呼,仅些而已,并无十分的显辨。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想法,多少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与叔叔相比,我更愿意叫他们舅舅,或许是我没有亲的舅舅,以此获取某种无法言说的补偿吧。
舅舅一生有四个孩子,都是女孩。为了抢生个四孩,他把我的第三个表妹送了人。现在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那个三妹因为记恨舅舅把她送了人,便堵气不上门。这件事成了舅舅的一块心病,他自责,他愧疚,他陪情,但都没有换得三妹回心转意,竟成心病,整日以酒买醉。
舅舅的长女和我一般大,在我上高中的时候,舅舅曾让人说媒,希望是把她的长女许给我。父母怕我分心,便以孩子还在上学为由婉拒了。这件事虽然让两家有了尴尬之情,但时间久了,便和好如初,依然交往地和顺。毕竟这类事情要你情我愿才行,强勉不得的。
舅舅在农村是一个六边形的庄稼汉。他能给果树修枝,也能杀猪宰羊,地里的农活更是趁手,更廉打谱计算修院筑墙。父亲和三叔曾在国营农场包过几年的果树,到了忙不开的时候,总是请舅舅来帮忙,舅舅也是每次必应。毕竟是老感情了,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先看枝条走向,注意主干是否歪斜,内膛枝是否密如蛛网,结果枝是否细若游丝。可以摘片老叶对光细看,判断树体营养状况。”
“托住枝条,持剪呈45度角切入。交叉枝、病虫枝、重叠枝下手果断,剪口距主干约2指宽,避免留桩过长招致病害。”
“对徒长枝用‘杀威剪’,去强留弱,去直留斜。选饱满芽眼上方1厘米斜切,切口斜面需背向芽眼,以防积存雨水。”
……
舅舅不时地述说着他的修剪经验。我看到,只有这个时候,舅舅的笑容最是长久,最是由衷。也只有这时候,舅舅才是我的舅舅,而不是别人。
等到了吃饭的时候,父亲和三叔知道舅舅的嗜好,便每每准备了白酒来招待。舅舅喜欢酒,每顿饭总要喝两杯,早上也不例外,如果不喝会浑身不自在。
“他怕是有了酒瘾。”父亲的判断是对的,担心也同步起来。
“作会,你这么能喝酒,时间长了,可能身体受不了。”父亲劝舅舅。舅舅会意,既不反驳,也不表态,只是照常喝了去。舅舅喝酒有个习惯,他一般不去别人家喝酒,要好的伙计除外。我们家和三叔家就是例外。对于舅舅来说,喝酒是一件私密的事情,宣扬不得的。
“你长大了会管舅舅不?”舅舅醉酒后,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我不知如何回答。
“会管你的,他是你外甥呢。”父亲和了场。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而我老实的一贯看重诚信的父亲却违心地说了若干次。
“你舅舅心里苦着呢。”父亲说,我不解,直到若干年以后,才明白在当时的农村,家里有男丁的才能续了香火。一个家庭没有男丁,就是断了香火,叫做绝户,实为极大的不孝。我的舅舅苦楚的是顽固的旧观念和老思想。
秋冬季节,正是农闲的时候,三叔便每每邀请了舅舅来帮忙杀羊。在农村有一种说法,杀生多的人会折了自己的阳寿,很多人因此不去帮忙,但舅舅还是一如既往地有求必应。晚饭要吃到晚上的九点十点,杀羊不好销卖的羊下水,便成了晚饭的主角。炒羊血,炒羊杂,炖煮全羊汤,换着法的做。舅舅帮忙是单纯的帮忙,从不收钱的。既然是不要钱,活又累,三叔便在生活上上了标准,每每做得丰盛,酒也是备了宏源老酒。两杯酒下肚,舅舅便经了脸,他时常地走神,似乎是在刻意躲避什么压抑什么。三叔会意,便不停地插说一些有趣的话,好让舅舅宽了心。等酒足饭饱,舅舅要歪歪斜斜地回家。三叔不放心,总是隔得远远的跟在身后。有时候,舅舅竟然抽泣着哭出声来。父亲懂我的舅舅,三叔懂我的舅舅,我也渐渐懂了我的舅舅。内心的苦从不外说,只是在苦不堪言的时候,在酒后,才露出那么一点点的痕迹。
我有时候想,做那个年代中国农村的男人真是太不容易了。老观念和旧思想禁锢了男人的身心,日复一日地把他们挤压到冰点。可悲的是,男人自己就是自己的挤压者。如舅舅般的男人们,便在自我的压迫中渐渐地失了精神,败了斗志,向命运认了输。或许是在酒后,他们才能在生活的束缚中获得暂时的松绑,仰起自己坚硬的头颅,向着夜色长吁一口气,伴着眼角不易见的清泪。
脑海中舅舅和妗子的形象交替开来。一会儿是舅舅,脸唱得红彤彤,嘴角的笑容偶尔扬起,但旋即又落下。一会儿是妗子,面容和善,时常微笑着。幻像不停地靠近叠加,竟合二为一,让我熟悉,让我生陌,让我恍惚。
夜晚的风大得出奇,我听到外面狂风穿过树枝,楼角和电线杆的声音。奇怪的是,风虽然大,这次的风声却是含混不清的,似乎是有人隔风来给我送话。室内窗帘也不停地摇摆,寒气从外面透了过来。我觉得冷,用手去摸暖气片,不知道什么原因早已冰凉。我倍感凄惶,索性拉开了窗帘去看。路灯昏暗,摇晃的树树把它截成了一节一节的,而且还在不停地截着。路灯是破碎的,风声中似乎一切都失了原有,变得混沌不清。
舅舅死于肝癌,也是死于自我。这是众所周知的结局。正如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说,死亡是不必急于求成的一件事。人生漫漫,活着的时候走不完,那就死了继续走。不分昼夜,遑论远近,身无长物,不带粮衣,无所牵挂,也不为牵挂,净了身心,一直前行。生命本身是美丽的,凋零或许是最为璀璨的闪耀,正如天际一闪而逝的流星,正如西天最为艳美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