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如蛇,冉冉向上,腰身轻曲,似乎是被微风轻轻地撞了一下腰。溪水潺潺,秋水里映射出蔚蓝和雪白。羊儿,马儿,还在悠然吃着肥美的青草,不时地抬头远眺天边,似乎是有什么约定。老牛缓缓而行,背上驮着西沉的太阳。绿色的海洋上散落了一颗颗白色的珍珠——蒙古包,那是天上的仙女们在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掉落的白色小石头。
一对新婚的夫妇身着蒙古的礼服,在拍摄婚纱照。在这份独有的诗意里,夕阳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把夕阳摄入其中,暗含了白头偕老伴陪一生的美好寓意。这个难得的瞬间,摄影师怎么会轻易地放过。那个摄影师又把镜头移了过来:几个玩耍的少女穿行在花丛之中,头上戴着格桑花编的花环,在黄昏里边走边唱蒙古族的歌。歌声清越婉转,与花香、云影共同编织出草原的诗意。
我拿出自己的画板和画笔,支好了画架,临摹起草原的风景来。格桑花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承认这是我离它们距离最近的一次。尽管花期已过,但它们还是显示了生命的坚韧。花径约有一个半大孩子的拳头那么大;花瓣呈星状分布,有白、粉、红、紫等颜色,可谓五彩缤纷;花蕊是黄色的,中间点缀着花粉。在暮色之中,成片的格桑花宛如五彩地毯,随着晚风摇曳,显得楚楚灵动。一只小蜜蜂萦绕在花旁,嘤嘤嗡嗡地叫着,久久不肯离去。
草原上的格桑花,耐干旱,耐贫瘠,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和绚丽的色彩,成为高原与草原上的独特风景。格桑花是幸福与吉祥的象征,被视为“圣洁之花”。传说找到八瓣格桑花的人将获得幸福,因此它常被用来表达对美好生活的祈愿。
草原上,太阳正在依依不舍地下沉。它沉得很慢,似乎是留恋着草原的美好景致。一架勒勒车缓缓地出现了在了我的视野中。我沉浸在美色和氛围之中,缓了一会儿才清醒了过来,看清了牛车上的老者。因为过于专注于自己的笔和画了,忽视了老者的存在,失敬了。那位老者倒也安然,给老牛卸下了身上的鞍鞯,还有很略显沉重的勒勒车,便进了蒙古包。至于那头牛,更是没有了束缚,任它远去。草原上的牛,有自己的世界。
这位老者,正是我要借宿的蒙古包的主人。
蒙古包里的陈设简约。北边是一个橱柜,上面供奉着蒙古族的敖包神像。每年的五到六月份,蒙古族人都要举行祭敖包的仪式,以表达对神灵的敬意和感恩。可惜我来的不是时候,错过了这份美好。东面是卧具,类似于我们的床,只是稍矮。西侧是另一个橱柜,还有鞍鞯啥的。门口放了洗脸用的脸盆,旁边有储水的塑料水桶。中间是炉火的位置,有烟囱向上串出了蒙古包。那条银蛇,就是从烟囱里爬出来的。
“家里有四口人?”
“以前是。”
“孩子们呢?”
“大了。都在城里安了家。”
“老伴呢?”
“前几年走了。”
我有些后悔,不该问他的老伴。但看那老秦,倒也安然。
一连数天,我画够了山水。想请老秦帮衬着找一个人体模特,老秦应了。可是过了几天,也没有收到老秦的回复。终于等到了他的回信,却是现在是牛羊贴秋膘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放牧自己的牲口,哪有闲人。
我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老秦来。他的面部骨骼整体看上去,如斧刻刀凿一般冷峻。颧骨高耸,在灯下投出锋利的三角阴影。下颌线凌厉,如开刃的匕首。眉弓构筑的悬崖峭壁间,嵌着两枚寒星。当侧光扫过山脊般的鼻梁时,整张脸便成了流动的青铜浮雕,每个转折都带着金属撞击的冷硬回响。
“好一只草原上不朽的雄鹰。”我心道。
“老秦,要不这样,实在找不到人,你能不能做我的模特?我付给你费用,每天200元钱。你看行吗?”我和老秦商量着。他没有吱声,只是看了我一眼,算是默许了。
其实,这200元钱里还包括了我吃和住的费用。老秦他不收钱呀,我只好把吃住的费用算在了模特费里面,也算是一点小小的补偿。这样,我的才能心安一些。
晚饭前,老秦先在自己的妻子的照片前面,摆上了新鲜的水果、奶酪和酥糕。然后拿起一块抹布,将妻子的照片来来回回地擦了一个干净。然后才在炉火上做我们俩的晚饭。晚饭很简单,用奶酪炖的土豆。食材虽然简单,但软糯的土豆之中不时地透出浓郁的奶香,我吃了满满的两大木碗。我生平第一次吃到这样软糯且香甜的土豆,直呼过瘾。
“你只要把上衣脱下来就行。”我边说着,边把炉火调旺。
老秦真是块当模特的料。他的肌肉壮硕,线条明晰。虽然年龄大了,但皮肤不算得松弛。一条长长地伤痕赫然出现在右胁下面,很长。
“受过伤。”
“让鬼子划了一下。”
“当过兵?”
“是。”
“参加过战斗?”
“喜峰口。”
我是知道的。在血与泪写就的抗战历史中,1933年中日军队在喜峰口展开的激战无法抹去。29军挥舞着大刀创造了抗战的奇迹。让人热血沸腾的《大刀进行曲》就诞生在那个时候那场战役。
我肃然起敬。我手中的笔顿时感到沉重,而且还有些抖。我赶忙调整了气息,平复了自己的内心。我不想让老秦看出异样来。
老秦穿上了上衣,却把那块“光荣之家”的牌子反扣在桌子上,似乎是在隐藏一段不为人所知的历史。
“有勋章吗?”
“有。”
“我能看看吗?”
老秦不语,打开了橱柜上的黄锁,拉开了抽屉。
“都在这里了。”
我瞪大了眼睛。好家伙,林林总总的一抽屉。我伸手去看,有国民政府给颁发的勋章和绶带,还有抗日战争纪念的证书。勋章有两类:一类是中国人民共和国颁发的,另一类是国民政府颁发的。独立自由奖章,云麾勋章,独立自由勋章,我能认出的就是这些了,还有一些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有些还佩有绶带,上面绣了字样。
“这些……这些勋章你……你卖吗?”
“到死也不卖。你走吧。”老秦下了逐客令。我承认自己确实冒昧了,愧疚充溢了内心。我很是自责,责怪自己的一时冲动和冒失不敬。可是,我……我还是走吧。我背起简单的行囊,用眼光和老秦告了别。他别过了脸。
寒风一激,我打了一个冷颤。草原的暮色早已沉入了草海。草浪在草海中奔涌。子夜凝结成了青铜的浮雕。勒勒车的辙痕被晚风拉得很长,化作了草原的琴弦,奏出夜的呓语。天空中的云朵,坠成蒙人手中的马头琴。琴声掠过每一株低头啃食月光的针茅草。牧羊犬的轻微的柔和的鼾声,撞上北斗七星,碎成草尖悬停的露珠。
草原的夜,静极了,美极了。
“风愈狂,身愈挺;雨愈打,叶愈翠。”眼前的格桑花,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独有的特质,又一次进入了我的视线。它以朴素而顽强的姿态,诉说着生命的力量与高原的浪漫。
来年。三月的风,柔柔地拂面,和美怡人;三月的阳光,温和不燥,煦暖人心。我又一次想起了草原。草原上的格桑花孕了花苞了吗?蒙古包里的老秦还好吗?
今年的秋天,我决计再去一趟草原。去画草原的格桑花,去画格桑花般的老秦。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