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晚自习,我们每个人都点了一盏煤油灯。我们的老师坐在讲台上默默地在备课。我和同桌对视一笑,便在石板上飞速地画了一个五子的棋盘。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根草,飞快地撕成小块,小心地放到棋盘上,立马厮杀起来。我们渐渐地进入了两个人的世界。恍然之间,我似乎感到后背上有了目光,有点芒刺在背。我怯怯地慢慢地转过了头,我顿时感到了一座大山的压迫: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站在了我们的身后。同学也想惊呼,但被一道闪光噤了声音。我们俩识相地离了桌子,站到了讲台边。那一刻,我感到整个世界都是安静地,好像要静止了一样,没有了一丝的声息。
小小的五子棋,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顽皮,感受了老师的威严。从此的学涯之中,我变得很乖,再也没有下过五子棋。不是不想下,而是我不想让我母亲知道我的不上进。我怕伤了母亲的心。
接触象棋,是在师专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师专,是按照高中的要求来管理的。每周一到五,都是要上玩自习的。玩自习有严格的考勤,和入党、奖学金等都有挂靠,颇具杀伤力。到了周末,我们又像是出了笼子的鸟一样,变成了一个自由的我。多数的时间,我都赖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那里有我的多数的世界,我甚至感到有我的部分的未来。正在做梦和畅想的年龄,图书馆安静地氛围,正好恰切了我的冥想。我在现实与虚幻之间不停地变换着,认可了庄子的化蝶。
“啪。”我怀抱了书,还没有进宿舍,就听到了一声脆响,不免吃了一惊。
“莫不是碎了什么东西?”我心想。
声音是从我们的宿舍传出来的。
宿舍的二哥和小五原本是坐在凳子上下象棋,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像两只发怒的公鸡,一只只都红了脸,瞪圆了双眼,双手交叉于胸前,做出了傲视群雄的架式。
“你们俩都坐下吧。下个象棋至于嘛!”宿舍里的其它的宿友们都一边劝着,一边笑,看那样子,似乎是在火上浇油。
二哥和老五依旧铁了脸,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他们俩还沉浸在刚才针峰相对的厮杀之中,一是没有回过神来,二是为了自己的尊严和面子,两人都塑在了那里。
我是知道的。中国的象棋早在战国时期,就已是1.0的版本。到了唐朝,是牛僧孺才规制了现在通用的象棋格局。等完全的成熟,已是宋代的事了。象棋与围棋不同。围棋产生的时代更高,是春秋时期。围棋的棋局和棋法与象棋不同,下棋的对象也差别很大。象棋是全民皆可下的游戏,讲究简单粗暴针锋相对,就像现在的中美贸易战。双方你一枪,我一剑地对攻,直到分出胜负。下棋的地点也不限,什么村头巷尾、市井铺店,抑或是树荫炕头、卧室茶室,十分地接地气和亲民。而围棋相较起来,似乎是要高端一些,它的产生从开始就是文人和权贵们的专利。下围棋的人有两个目的:一是社交,其次才是相对单纯的博弈。
说实在话,围棋太斯文了,不是平民百姓的游戏;而象棋却恰恰合了民间的气味和胃口。象棋似乎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世界,它更像是两个人的主场,若干人的副场。而且这主副场地的角色是能交换的。如果有一方毫无招架之功,那就会有人从配角转换成为主角,从而开始一场新的角逐。原来 的某一主角则退避身后,当上了观景客。
棋局上不仅展示个人的棋艺,更能显示棋者的性情。这里有针尖对麦芒的犀利棋风,有隐者的随遇而安;有年青人的雷霆之怒火冒三丈,有沉稳着的四平八稳;有性急者的急功冒进,有稳健都的步步为营;有捋腿撸袖的,有坐姿不动的。有人落子,风疾雨骤惊雷乍起,眉峰紧锁桀骜不驯;有人执棋,如淑女抚琴,棋盘轻叩,却暗含雷霆之势。下的棋人有李逵,也有史进;有林冲,也有吴用;有张良,也有范增;有刘邦,也有项羽……总之是林林总总千差万别不一而足。
因为性格,我喜欢安静,也就喜欢静静地下棋。那种撸胳膊挽袖子,火药味十足的,不甚吻合我的性情。两个人随性地对弈,没有外人的指点和打扰,是我最为喜欢的情形。但如果是与棋友投机不成,则会一个人开了电脑来下。这样的象棋,清静是清静了,可是时间长了,却也显得冷清。于是便折衷了,转而接受那种有围观者但是不指棋的局面。两人对战,观者围在四周,一个个提了脚跟,脖颈像是被人提了,齐刷刷地低了头聚了焦点,却无论二人怎样地较力,始终没有人说话。等天色暗了,棋面会更加地黑暗,二人抬头,只见一圈圆圆的天空,还有四周密不透风的脑袋,方叹时光如梭,又到了回家吃晚饭的口了。
“承让了。”一方略微拱手,算是散伙的宣言。对方仗义的也会拱手回敬,约好有空再了残局;但如果对方是个较真的主,那就有好戏可看,开了打机权作照明的也不是没有。天下那有不散的棋局,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无论是称心还是忤意,无论你是胜是负是赢是输,棋最终还是要散的。于是,就有人笑眯眯地,也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快步如飞,也有人踽踽独行……
这小小的棋局里,有人的胸怀和格局在里面呢。
岳父一家人都好象棋,在周围四村八疃都很有名。第一次我去岳父家,看见家里挂满了墙面的奖状,我就心中生骇。老人家的象棋水平得有多高。直到亲眼见识了他与媳舅的对奕。我胸无城府,做不到下一步看三步,本不是岳父的对手,又有辈份上的隔阂,于是便做了看客。说实在话,在岳父家里看其它人对弈,心是安的。一来可以省去或许输棋的尴尬,二来也可以偷师。姑爷去岳父家,自是贵客看待,但比划的心思还是有的。试想,有谁愿意在岳父家的失了面子和气度。
“你先走吧。”岳父执黑,让媳舅先行。
“顶头炮。”岳父见状,便稳稳地跳马护卫。媳舅跳马出车,快如闪电。岳父微微一笑,沉思片刻,便开始调整自己的军马。父子俩你来我往地对杀,我一边侍候着茶水,一边偷瞄着棋局。
有人说,棋盘如战场,这话一点也不假。即便是亲近的父子,棋子落定之间,楚河汉界便似乎成了命运的分野,岳父和媳舅都想一争高下。媳舅执红,棋风犀利,落子铿锵,如雄鹰掠空,似金戈相鸣。他处在二十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岳父执黑,敛气凝神,步步为营,似是老僧入定,方寸之间,尽显持重老成。红方车马纵横攻势凌厉,黑方以象护帅上士守城。忽见黑方飞炮过河,直取红车,红方急调马回防……
棋局如同一片镜子,照见了世间的众生之相。工于心计者,常以谦和为饵,眼窥对手松懈之时,便布下连环杀,一举攻城掠地屠城等尽,不给对手一丝喘息和反击的机会。轻狂之人,行棋如泼,终因一时狂妄而满盘皆输。
最难忘的是那次观棋,二者对弈已是三日,等棋盘上的硝烟散尽,胜者抚掌:“若在战场,你我早结肝胆。”输者笑曰:“今日输掉的,又何止仅是棋局?多半是我半生的执念。”暮色染红棋盘,却也胜不骄败不馁,只余棋子色泛斜阳。
我忽悟象棋之道:车行如千里之马,虽然纵横驰骋,但尚需马步为营;马踏连环如连索,犀利锐进,亦要炮火相护。正如漫漫的人生路上,锐利锋芒尚需隐于谦和,孤勇绝击必仗机智材慧。棋盘上日日夜夜的厮杀,终究会教示人们:最凌犀的一击绝杀,从来不是咄咄逼人的血脉贲张,而是看透得失后的优雅落子。
棋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