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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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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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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的壮美

“你的门牙上有个小豁口。”我提醒妻子说。

“可能是嗑瓜子嗑的。”妻子去照了照镜子答复道,“喜欢吃瓜子,时间一长,就变成了这样。小小的瓜子却有很大的力量,毁了我一颗美丽的大门牙。”

“都这么富有的年龄了,不算是毁了容。”我笑着对妻子说,我们都笑了。

在老家,我们是种过多年的葵花瓜子的。那个时候的瓜子,每一棵都有庄严而神圣的使命。一来是用于过年过节的用度,用这卑微的小物件,撑起普通家庭最为卑微的体面;二来如果打的瓜子多了,可以去榨瓜子油,那是一个珍贵的所在,相当于现在芝麻的香油。普通的家庭,要是搁在没有事情的时候,是不舍得用瓜子油的。它是要派大用场的。

瓜子是种在田间和地头的,正儿八经的地要用来种植地瓜和玉米。你可能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不种植小麦呢?让我猜中了吧。我从大人们得到的答案是:小麦高产低,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要想有的吃,只有地瓜和玉米的产量要高一些。那是好多年以来的铁律,没有人敢于尝试和打破,直到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落实。

在当时物质匮乏的年代,葵花的瓜子包含了许多的油水,自然就蕴含了无数的期待和美好。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在等待那人间美味的降临和再生。那个时代的幸福来得简单而突然,到了节日,到了偶尔的来客,便会有瓜子的香甜和瓜子油的弥漫,绽放在餐桌上,散落在屋子的角角和落落,还飘过庭院跑到街道上,把外出游荡找食的小猫提前给吸引了回来。

北国四月的风,早已暖了很多,但偶尔还裹了些许的料峭寒意。父亲弯了腰,静静地蹲在田边地头。父亲的手掌粗糙宽大,他的掌心里那些彼此摩擦的葵花籽,是父母其他的无数的孩子和恩人。那些黑褐色中夹杂了淡白的颗粒,欢愉地在父亲的指缝间跳弹,像一群顽皮的精灵,似乎要跳出父亲的手掌心,去奔赴自主的美好。

“葵花的种子,要选那些颗粒饱满的,挑种子就像挑女婿一样。”父亲经常这样对我说。小时候的我很是不解,女婿是啥东西?是人?是鬼?还是妖怪或者是神仙?等我还没有长大,三个姐姐相继地出了阁,我才意识到女婿的意义。他们是姐姐的另一半,女婿的选择关乎了姐姐们一辈子的幸福。父亲刚刚把土地翻耕过,又用耙子仔细地耙碎了上面的土块。翻耕的土地,刚刚经过了小雨的浸润,泛着润湿的光亮。父亲在每个小洞里,仔细地埋下三五粒种子。他的态度虔诚而庄重,仿佛埋下的不是种子,而是与光阴订立的契约。

幼苗的破土,是在谷雨后的清晨悄然进行的,大约是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前后。两片豆瓣似的叶子,在经历过无数个白天和夜晚之后,在经历过无数个晨昏和风雨之后,怀着对新生命的期待和希冀,努力地顶开头顶的黄土赫然生出,鲜嫩细小的茎叶上,还蜷曲着昨晚的夜露。这是一群人间的可爱的精灵,在润湿的晨光里,舒展成小小的绿色的问号。年幼的我,总是忍不住蹲在田边和地头,一边数它们的叶子,一边看着它们从两片长到四片。整个的过程,自然地带着孩童数掌纹般的虔诚和虚心。葵株周围的杂草刚刚冒头,父亲便握了小锄,锄面紧贴着地面的肚皮,将地皮轻轻地划开。这样的操作,既除了杂草,又不至于伤到了葵株的根须,必须要小了心。如果走了心,不小心锄掉一棵,父亲总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哎哟”的惊叹,然后用宽大的手掌把它拿在手里,像是凝视一个夭折的生命。然后轻轻地摇头,叹一口气,再次调整了自己的心神,害怕再次误伤了宝贵的葵株。翻开的泥土的气息,混着葵苗淡淡的清香,在暮春的空气里,酿成醉人的酒。父亲醉在了自已种下的酒香里。

六月的雨,不似五月的春意新娘般的柔婉,总是来得急骤许多。雨珠和葵叶一般大,暴击在葵叶之上,然后又顺着葵叶急速地滚落,在叶脉间敲打出有节奏的清脆的鼓点,似乎是一场好看戏剧的热场。葵株已蹿到一个人的身高了,花盘碗口一般大,藏在层层叠叠的绿叶后,像是含羞少女,抑或是刚刚过门的新娘子。一阵风来,无人打趣,也却红了脸,赶忙低下了自己的头。

父亲正在用他宽阔无比的大手,小心地掐着旁逸斜出的枝杈。他将多余的侧枝上除去,只留下主茎独享阳光的恩宠。对于葵株来说,要想雨露均沾是无法做到的。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踮起自己的小脚,伸长了自己的胳臂,去够高处的枝桠,指尖沾满青涩的汁液,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在修剪时光的枝蔓。若干年以后,在梦里,我还会回到那个美妙的时刻。它浸在了我的灵魂深处,一时之间,怕是再也淡化不了。

七月,正是流火的时节,葵株的花盘在万千次的期待之中,终于绽放了。花蕊金黄,围成太阳的冠冕,仿佛是天上的太阳,经过无数个的复制以后,又再次移栽到地面上。也可能是天使,在人们熟睡的时候,念动了秘语,将一个个太阳种在了人间。细密的花蕊间,停驻着时飞时息的蜜蜂和蝴蝶,偶尔还会有贪嘴的小鸟停留光顾,大快朵颐地吃个不停。

几个闷热的午后,父亲总站在花盘之前,用猪毛做成的毛刷轻轻地扫着花盘,那是上辈人传下来的人工授粉的秘法。蜂群振翅,嗡鸣不已;花粉如金,随风飘散。花粉落在附近花的柱头上,完成天地间最古老的婚姻。这份婚约,已经持续了数千年,不比中华文明少多少年。

九月的秋风,悄悄地拿起自己的彩笔,开始把叶脉染黄。可能是心急了一些,涂抹得并不均匀,像是朱自清笔下的塘中荷色。此时的花盘,渐渐低垂了自己曾经高仰的头颅。葵花的籽们,在紧密结实的排列中悄然地膨大,将花盘撑成沉甸甸的罗盘。如果有诗人见了,一定会高歌这世间最准确的罗盘。它既能测得了方位,又能够清晰了春秋,还会明白人们的想法和期盼。

“你看,葵花头的背面,等长出褐色的斑纹,就像我们常见的铁锈的时候,就是成熟的时候。这个时候,如果你静下心来仔细去听,就能听见籽粒之间在说悄悄话。”父亲教给我如何确认葵花头的成熟。

葵花头的收割,是在清晨中进行的。当父亲的镰刀贴着地皮划过,整株向日葵便应声倒地,花盘朝下垒成金色的收获。那是一个达成期待让人兴奋的美好时光。

葵花籽的晾晒,是一场与天气的较力。花盘均匀地铺在苇席上,父母给我们排了工,不时地翻动它,以便让阳光舔舐到每一粒籽实。父母说,这样晾晒才算是到位。天好还好,如果是一场急雨突袭,那就有了全家冒雨抢收的战斗。等我们喘得像家中的狗子虎虎,等蓑衣上和苇笠上的雨水缓缓流下,那混合了葵花籽香甜的气息,便在庭院里蒸腾成朦胧的幸福。待到十月金秋,花盘已脆如薄纸,只需用木棒轻轻敲打,葵籽便如雨点般迸落,在竹匾里蹦跳,它们真正地长大了,真正成为了世间的精灵,每一粒都有心跳,每一粒都有灵魂。母亲小心地把这些精灵拢进了小布袋里,挂在了背阴透风处的屋梁上。此时的精灵不再蹦跳,不再喧嚣,而是安静地待在那里,在等待那涅槃时刻的到来。

年关之前,铁锅灶间的枯木冷不丁地“噼啪”奏响,灶火急切地舔着锅底,也映红了大姐的脸。母亲站在灶前,手握着铁铲,顺时针轻轻地搅动着那些精灵们。葵籽在热浪中旋转,舞蹈,渐渐褪去青涩,裹上琥珀的釉光。柴火的气息,葵花的香味,在灶间织就一张温暖的网,提升了寒冷冬季的温度,让围在灶边等待出锅的我们倍感温暖。刚出锅的瓜子,铲在了竹匾里,还带着热气腾腾的余温。等晾透了,母亲会给我们每个人分一小把葵花籽。我们张开自己的小嘴,端正了位置,小心地嗑开那如雪的籽仁,甜香便在齿颊间绽放。甜香透过唇齿,透过了皮肤和血液,渗透到了我们的灵魂深处。我的耳边突然响了一曲颂歌,那是土地与阳光共同谱写的乐章。虽是清唱,却也是入口入心入魂。风儿穿过了我的身体,我仿佛成了一个虚无的存在。我有些恍然,我是谁?来人世间干什么?我要到哪里去?已是不能回答了。

四十多年后,我回望自己的过去,回看曾经的葵花,忽然懂得它为什么叫做“朝阳花”了。破土,倔强地寻找光源;成熟,谦卑地垂首:每个历程,每个姿态,都是对生命的由衷地礼赞。那些被虫鸟啃噬过的残缺的籽粒,又何尝不是光阴留下的脚痕?葵花籽的一生,像极了一个人的人生,总是要经历无数个生活风雨的磋洗,才能让灵魂沉淀出琥珀般高贵的泽光。

晾晒葵籽的竹匾,至今还落寞地呆在老屋的角落。已是多年不用,上面的蛛网纵横,诉说着时光流年。那天,我正在收拾着旧日的东西,一枚干瘪的葵籽恍然从从手中滚落。我盯睛去看,果然是它。我吃了一惊,这枚干瘪的葵籽,曾经与万千的同辈,拥挤在过往的硕大的花盘上,一块争抢过阳光和雨露,却因世间的阴差阳错,最终未能完成个体生命的轮回。但,但这又有何妨?生命的壮美,本就藏在向阳而生的勇气里,藏在甘愿被烈火烘焙的执着中。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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