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临前,是冬。在冬里,最令我怀念的,是儿时乡村的腊月。
腊月,乡村是要杀年猪的。那猪从年初,就承载了父母巨大的希望。因此,他们便用心喂养它。青菜叶子、红薯、玉米……反正在乡村被称作好的猪食,都会被双手捧到它面前。
养年猪是养讲运气的。如若养到一半,它染了病,一个家庭就如临大敌。乡村倒是有兽医。自小,我便看父亲同他们打交道。他们来时,父亲老远就迎出去,递烟递火。待将他们引到猪圈旁,便不开口,生怕打扰他们诊断的思绪。现在,我都忘了兽医们长什么样子了,倒是记得他们手上的针筒大得吓人,好像那筒子一旦推出去,就得胀爆猪肚子似的。那针尖,用“吓人”来形容,又显浅薄了。每当兽医先生把针尖举在空中,我就像听见猪骨头断裂的声音似的,心里不由得为它捏一把汗。
有几年,用父亲的话说,运气特别差,那猪养到几十斤,就渐渐不进食,某天清早去瞧,就直挺挺静悄悄地躺下了。若遇着这事,父亲母亲便会在深夜哀叹时运不济,说着说着,父亲竟然也垂下泪来。在我的印象里,是少有事让他这样动容的。
当然,坏运气也并非赖在我们家不走。大多数时候,我们家的年猪都能无恙地长到腊月。那时节,父亲每给猪喂一勺食,便直着身子在旁边看好久。那种享受的神情,似在欣赏一幅世界名画。但父亲的这幅“名画”是不允许讨论的。孩子们看他愉悦的神情,要追着问猪的重量,这时他便侧过头,抛给我们狠狠的眼神,要我们中止这个话题。按乡村的风俗,在年猪面前讨论它的重量,是极犯忌的事。父亲喜欢养狗,说他们通人性。所以,我们揣摩,他养的猪也是这样。
杀年猪是要看日子的。进入腊月,各家就预备着和杀猪人预约日程。我们家杀年猪,一般是在腊月中旬,父亲说,这个日子不早不晚,最适宜。在我们小孩子看来,却巴不得这一天早些来。倒不是我们不可怜猪待宰的命运,实在是这种同情,被杀年猪那天的热闹和丰盛比下去了。
一大早,我们就得在院坝外的竹林里做准备工作。那土灶原先是有的,但一年过去了,须得重新挖出新的轮廓。灶挖好,我们三兄妹便忙不迭地从厨房抬出大大的铁锅。冬天冷,我们都喜欢烧水的工作。常常是杀猪人还未来家,铁锅里的水已烧得翻滚。
结婚那年,母亲19岁,父亲24岁。在那之前,母亲是高中生,父亲是不愿老实学农活,到处乱窜的小青年。对他们来说,结婚是幸福的事,同时又有令人苦恼的事。因为他们不得不和爷爷奶奶分开来过,不得不亲自伺弄自家的几亩田地。最初那几年,庄稼之于他们,比现在城里孩子的几何题还难。每到庄稼疯涨的季节,村人路过他们的田地,都忍不住打趣,说他们的庄稼面黄肌瘦,完全是营养不良。父亲觉得没面子,狠命地学,总算渐渐悟到真谛。而在养年猪的这件事上,他同样经历了这样艰苦探索的过程。还好,后来,他也可以跻身养猪能手的行列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农村人,无论男女,似乎都要学得十八般武艺,才能在农村立足,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综合素质过硬”。
再说回杀年猪。当杀猪人到家,气氛就热络起来了。按照惯例,父亲要用最好的猪食喂一次年猪,并很不舍地对它说:攒劲儿吃嘛,都是好东西。等到它饱餐完毕,圈门就打开了。父亲进去赶它出来,圈门外请来帮忙的邻居早等在那儿。就这样,前呼后拥,大家夹道迎接年它的出现。等它走到院子里,精壮的男人们便一齐上前,提尾巴、抓后腿、抓耳朵,把它往石板上抬。这个过程往往不那么顺利,年猪好像预料大限已至,总拼命在人群里左突右撞。只要它一冲起来,人群里就爆发嬉笑怒骂,孩子们也围着尽情蹦跳。这就像一幕精彩的戏剧,铺垫,冲突,悬念,圆满大结局,都有了,所以人人都喜欢。我虽然喜欢这个过程,但总不忍看年猪被杀的那一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人们驯服了年猪,高呼这句话时,我就背转了身,躲过这极残酷的一节,直到人们评价这猪杀得好不好,再转过身来。
在乡村里做杀猪人,也是不简单的事。一个村,往往不只一位杀猪人。进入腊月,他们便默默地磨亮寂寞了一年的杀猪刀。但并不是所有的杀猪人都能等到接踵的邀请。如若哪一年他们没有快准狠一刀结束年猪的生命,次年便会受到冷落。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也是个高压行业。
杀完年猪后,还有许多环节。我隐约记得,有趣一些的是,杀猪人还要把一根胶管子一头插入猪腿,一头放到自家嘴里,然后鼓着腮帮子,拼命吹,直到猪肚子像气球似的胀鼓鼓地才算完事。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我们那儿,也不是每家人都养年猪的。有年猪的家庭,通常整个儿留下。而没有年猪的家庭,看哪家杀年猪,便通通围过来,暗自合计要买哪个部位用作年夜饭。这正合父亲的意思,他养年猪,原本就计划卖个好价钱,以备整个家庭来年不菲的开销。有些年,往往杀猪人刚分解完年猪,邻居们便几乎预定完所有的肉了。父亲自然乐得不行,忍不住摆手,抱歉说要预留几斤送杀猪人,再留几斤做年夜饭。
也有光景不好的时候。比如,年猪杀完好一阵子,还剩一大半未卖出去,父亲就得忧心忡忡地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反正要卖完计划的量,才回家。他压根儿不知道,我们三兄妹总巴不得那年猪一两也卖不出去,那样我们就可以整年都有肉吃。只可惜,那种愿望太过奢侈。
杀年猪那个时节,我总最羡慕前院的黄老爹。他们家每年都杀年猪,又因为人口少,不需要卖年猪攒钱。杀完年猪,他们家浸染冬日阳光的院子里,总挂着一竹竿红得惹眼的香肠。和他们比起来,我们那七八节香肠,看起来未免太过寒酸了。
如今,我进了城,孩子们也几乎不回乡村。在我,杀年猪成了珍贵的记忆。在他们,那好似虚幻的故事。想来令人遗憾。值得宽慰的是,现在物质丰裕,人们已不再有类似“三月不知肉味”的馋劲儿。甚至许多人不再青睐我们那时最爱的肥肉。颇有“挑肥拣瘦”的意味。而我的孩子,更是提到肥肉就皱眉。所有这一切,还是因为遇上了好时代,否则,他们的生活词典里,仍旧会牢牢地嵌上“饥不择食”这样的成语。愿所有努力生活着的人,都能永享这好的光景。而那些曾经历的艰辛,但愿不被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