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三年(1080年)的二月初一,是个阴冷的日子。整整一个月的艰难跋涉,苏轼终于到了黄州,这是他的命定之地。
黄州与苏轼,已经互相等待了多年。
其实,在黄州等待苏轼的,还有一树海棠花。
一 有恨无人省
头一天晚上,苏轼和儿子苏迈、以及押解的差人,借宿在团风一个破败无人的寺庙里。此时,最严酷的寒冬已过,但春天的路途还有一段距离。苏轼半靠着佛像的基座,疲惫不堪、神情萎靡。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寒凉之气在寺庙里肆意弥漫穿行,想到明日未卜,内心凄凉,难以入睡,写下了《宿黄州禅智寺》:“佛灯渐暗饥鼠出,山雨忽来修竹鸣。知是何人旧诗句,已应知我此时情。”
苏轼内心的黯淡与呜咽,无人倾听。乌台130天的摧残与屈辱,是“魂飞汤火命如鸡”的绝望悲哀,劫后余生的“此灾何必深追咎”以及“残生乐事最关身”,更是深切的无奈与卑微。此时,他整个的人在恐惧迷茫的阴影里挣扎,在泥潭低谷里苟且残喘,沉重又悲凉。
他像一只鸵鸟,深低着头,不敢看自己、也不敢看周遭,只是被迫地、机械地行走,满身心的疼痛似乎麻木了。而现在,到黄州了,他将何以自处?
初到黄州,戴罪之身的苏轼和儿子苏迈寄居在一所叫定惠院的小庙里。他郁郁寡欢,不愿见人,终日闭门思过,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到江边走一走。此时,苏轼写下了《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巨大的寂寞感、落寞感,使他诗文少了之前的豪放潇洒,增添了几分清冷沉郁。偶尔一瞬间,回头前情过往,那突如其来的如针砭如倾轧的疼痛,让他惊醒自己此刻的行尸走肉。但是这些,却如冰石一般沉实层叠地压着他,坚硬如铁、滞涩于心,无从倾诉,不忍碰触。
他需要时间,整理自己、安抚自己。
木心有句话,“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木心是优雅的、绅士的,有高贵而不可亵渎的挺拔与坚持。同样是暗淡困厄中急待勃发的生命之火,苏轼说,“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有酒有诗,他觉得自己仍然活着就好。但是,在命运的步步紧逼、困顿艰危之下,在和一种柔美的相互照见之下,苏轼慢慢与生活和解了。
他要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高贵。
二 佳人在空谷
日过一日,天气暖和些了。定慧院东面山坡上,在丛树和竹篱的杂乱之间,有一株海棠树,开满了洁净雅致的花朵,娇若流霞、清新脱俗,竟是孤独而美丽。
“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他觉得自己就如同这株海棠花一样,只能“名花苦幽独”地开放在黄州这个苦寒之地,那么寂寞。“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除了孤芳自赏,别无选择。“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一样的名士风流,一样的出自西蜀,一样的流落在这荒莽之地。
多么像自己呀,“忽逢绝艳照衰朽”,苏轼面对海棠花,忽然间就照见了自己。忽然间,心里的悲痛一下子裂开一个缝隙,“叹息无言揩病目”, “雪落纷纷哪忍触”,“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来一杯酒吧,与花对饮、可一醉否?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知音,他与花同病相怜,他把自己比作了海棠花。
与这株海棠花的初次相见,苏轼写下了平生得意之作: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苏轼赞美海棠,也悲叹海棠。苏轼告诉自己、更是告诉世人、甚至朝廷,自己亦如这株海棠花一样,虽幽居在空谷,而内心依然坚定美好。
他不再“有恨无人省”,他时常一个人来看海棠花,与花清醒而安静地对坐。此中情境,与白居易的“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时天涯沦落人”,何其的相似。然更甚的是,无丝竹、无歌女、无友人,苏轼只能“临花照影”,与花、与自己,饮一樽、歌一曲。而也独有此花,其高贵可与苏轼相照。
从另一层次上讲,苏轼是通过海棠花,照见了自己,照见了自己的内心的伤、命中的劫,也照见了自己的才华学识以及儒道智慧。
就像他自己说的:“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上帝是慈悲的,在苏轼的暗黑时刻,给了他光亮,而苏轼也是深具慧根之人,他在海棠花“嫣然一笑”的瞬间,捕捉到了这光芒。
当然,这句也暗指,苏轼被贬到黄州,是朝堂有意为之。但是苏轼“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有傲气,自视清高。儒家思想已经深入苏轼的骨髓,这是他的底色。
天才的寂寞浩大如深渊,他孤傲得只能与花相照、与花对话,这株海棠到底是滋润了苏轼的内心。它柔软空寂的美,竟如阳光一般,把明亮温暖,拂照在苏轼内心的冰石之上,深深地抚慰了这颗透明、澄静却孤高冷寂的天才之心。
三 泥污燕脂雪
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在黄州的第三个年头。生活已经安顿下来,有屋、有粮、有朋友,也偶尔作诗或出游。但是他内心深处的冰石依然存在、他依然是孤寂的,天才的痛苦总是绵远而深刻。
清明的前一天,是寒食节,但是这一天有雨,肚腹里冷饭凉食、房屋外凄风冷雨。苏轼卧病在临皋亭,“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只是听闻,而非眼见,但是远和近、见与不见,都不那么重要了,苏轼已经把海棠花内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由己知花、由花知己,他深切感受到了海棠花在萧瑟苦雨中的挣扎陨落,那美丽的花,成了污泥。
苏轼的心颤抖了,“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啊。
“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苏轼感觉自己被命运抛弃了,本应入仕为官、舒展抱负的苏轼从云端跌落,几乎心如死灰。霪霖不绝的春雨中,海棠花零落成泥,那是“天涯流落俱可念”的海棠花啊,那是自己内心的高洁,在雨打风吹中落得一身罪孽泥污!
想到曾经满腹经纶、一心致君尧舜的少年,如今在黄州,是如此窘迫、如此凄凉的境地,苏轼内心的悲愤凄苦在压抑滞涩三年之后奔涌而出,他挥笔写下了《寒食雨二首》。
小屋、空庖、乌衔纸、坟墓……一副晦暗、凄怆的意境,就是苏轼的心境。文中的“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是苦难的、一无所有的寒贫生活;“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是怀才而无立锥之地、归家而遥远不能及的无着无落的荒凉;“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是无尽的绝望,比刘伶更甚的如死灰般的、连挣扎都不必的空默。
这是一篇嚎啕大哭的文字,没有自我压抑的孤傲倔强、没有故作坚强的自我激励、没有自顾体面的矜持清高,只有现下的心情宣泄。海棠花在风雨中的飘零、与泥污浊,引发了苏轼的情绪。他内心的冰石一道道崩裂、有决堤之势。
你见过春天时候黄河冰开的盛况吗?大块大块的厚冰炸裂开来,然后奔涌而下,轰鸣如沉雷,浩浩荡荡有千军万马之势。无我无他,只有洪荒万古的最本真的力量,倾泻而下,这是人间之大美、天地之大气象。
内心汹涌的悲怆之情落到文字上,又落到宣纸上,这淋漓多姿、意蕴丰厚的意象,形成了流传千古的动人诗词和书法艺术,从此,流芳后世的书法名品“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帖》,出炉了。
谁说满身污泥的不算英雄。
就在几天后,元丰五年(1082年)的三月初七,说巧不巧,在苏轼去买种子的归途中,又被大雨淋湿。这次他写就的是一篇最具东坡风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句话,感动了中国一千年。
内心的郁霾宣泄一空,苏轼身心轻松了很多,他满血复活了。
就在这一年,元丰五年(1082年),苏东坡写出了《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写出了《赤壁赋》《后赤壁赋》《临江仙》《满庭芳》等等,一篇篇横空出世。那一年的苏轼,登顶了此生精神的巅峰。
所谓空能生慧,莫过于此。
四 安处是吾乡
元丰七年(1084年)三月初三,苏轼再次携友置酒来到定慧院东边的海棠花树下,并应好友徐大受之邀,作《记游定惠院》。在这篇短文里,海棠花在苏轼笔下只是一带而过,“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虽简练,却深刻。每年的春天,苏轼必置酒携客而来,而每次都醉倒在海棠树下。
在被贬黄州四年之后,苏轼已经与定慧院的海棠花相伴了五个春天。他的心境愈发的安静平和,他和朋友、和山野之人随和相处,已不是当初的不愿见人之态,文字中没有了孤寂凄凉、清高自诩,以及消沉颓靡和狂傲不羁。
在这篇游记里,苏轼饮于海棠花树下、憩于尚氏之第、闻崔氏弹琴、入韩氏何氏竹园,且乞藂橘于何氏小圃、移种雪堂之西,他一如黄州市井中人,一如定慧院的海棠花,在黄州扎下了根,认了家乡,做了晴耕雨读的“东坡居士”。
此时,他已然泯然于众。成了泥、成了土,他都不介意了。在黄州,苏轼生活安定、自给自足,有时间赋诗作画,有闲情结友饮酒、游山玩水。这样的日子“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不也很好吗?
回看头一年的10月,被苏轼牵连、贬到滨州(广西宾阳)的好友王定国,奉旨北归,与苏轼宴饮,苏轼有感而发,写下《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正如诗中所言,“此心安处是吾乡”,也可以说,苏轼把黄州当成了自己的家乡,他才安下心来,这是精神的转变,心随境转。而境,也须是自己认定的。
在《记游定惠院》中,苏轼闲庭漫步、随物赋形、信笔达意、率性抒情,读来清新隽永、宁静安详。但是细细品味,也有黯然神伤之处。他说“已五醉其下矣”,春有约,花不负。花开五载,苏轼五赏其花,漫长的贬谪岁月里,苏轼与其彼此慰藉。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相看两不厌,既是惜花也是怜己,只因自身此时此地之际遇。他其实在等待自己的一个春天,等待朝廷的召唤,如海棠花盛开,再回朝堂致力于社稷。
五 高烛照红妆
苏轼于元丰七年(1084年)作的一首诗,则直接以《海棠》为诗名了:" 东风渺渺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一日,苏轼与友人白天置酒赏花,到了夜晚客人散去,他仍然意犹未尽。白天的海棠,在春光里艳丽明媚,夜间的海棠,则暗香幽幽,两者都一样的高洁美丽。
苏轼于是化用唐明皇海棠春睡典故,把海棠比喻成了一个华堂美人,纯粹是凭想象力的虚构之作,而非实景描绘。他想要燃起高烛,照亮海棠花,不愿让花落入黑暗之中。
惜花之情和爱怜之意,亦是苏轼赤子之心的体现。夜已深,人不寐,他担心海棠花会在夜里睡去、在黑暗里凋零。月光辜负了海棠,还有诗人燃烧的高烛。惜花亦是怜己,海棠是苏轼的心灵所寄,也是苏轼的光芒与希望。在黑暗的日子里,苏轼与海棠向光而生,自持而高贵。
此时,苏轼的内心世界与海棠花竟是交织得如此深刻融洽了。此时,“苏轼秉烛照海棠”,可到底谁是苏轼,谁又是海棠?此时,苏轼与海棠,到底是谁照见了谁,谁照亮了谁?
且做禅理,且闻大道,苏轼的内心如海棠花般明净澄澈,那是他内心美好的情愫和喷薄的才情,是他对朝廷坚定不渝的忠诚和守望。此时,苏轼与海棠,不照而自明。
元丰七年的苏轼已然足够“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坚定而自足,智慧而圆满。苏轼借这首小诗,写出了自己在谪居岁月里,精神情怀的坚定美好与超脱旷达。他仍在等待,等待回归朝廷,希望远在汴京的皇帝能看到自己的才能,看到自己在黄州五年已然脱胎换骨。他也是在向朝廷表达自己,举荐自己。
我想这是苏轼“高烛照红妆”的深层意义。
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从热闹繁华到冷清寂寥,苏轼与海棠是何其的相似。由初到黄州时的惶恐,到躬耕东坡时的坦然,历经风雨洗礼的苏轼,此时已然是苏东坡。五载漫长的贬谪岁月,一路走来,定惠院东山上的那株海棠,给了逆境中的苏轼精神上深刻的慰藉,还有深刻的领悟。
苏轼成熟了许多,也柔韧了许多。
六 虽好不吟诗
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命运柳暗花明,苏轼接到朝廷调令,被量移汝州。在送行苏轼的酒宴上,官妓李宜向苏轼索诗,苏轼做《赠黄州官妓》:“ 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宜。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在这首诗里,苏轼提及西川杜工部,也就是杜甫。杜甫在蜀中八年,诗作名篇无数,却从未写过海棠诗。后人因此众说纷纭,“见说家山富海棠,杜陵才短没篇章”,认为杜甫心有余而力不足,词穷才浅,所以回避,此乃笑谈罢了。
先不提李宜,历经苦难的苏轼不会单纯为吹捧一个官妓而写诗,尤其是写到他最喜爱的海棠花。苏轼在此处提到杜甫,又提到海棠,另有它意。从联想主义来看,杜甫有一首《曲江对雨》。此诗写于安史之乱之后,杜甫目睹“国破山河在”的凄败,怀念大唐的盛世,写出了一句“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诗的最后一句“何时诏此金钱会”,期盼大唐复兴再现繁华。
苏轼在《寒食雨二首》中的这一句“泥污燕脂雪”,引申了杜甫“林花著雨胭脂湿”的意境,胭脂不但湿,且污了。大概可以理解到苏轼的痛苦:我一个戴罪之臣,何时能被皇帝重新启用?再看“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就更能贴合苏轼的言外之意了。
苏轼此时被量移汝州,虽没有升迁,但却标志着政治气候的转机。拒《宋史.苏轼传》,宋神宗手札移轼汝州,有“人材实难,不忍终弃”之语。应该说,最困难的黄州时期,终于结束了。
但此时,苏轼把海棠花送给了一个官妓。不为官妓,不论给谁,苏轼是要把黄州的海棠花留在黄州。时过境迁,那种清白却如泥污的生活,他是不愿意再继续的。
所谓“海棠虽好不吟诗”,深有此意。虽然,此刻的苏轼还不知道,命运里的惠州和儋州,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他了。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连起来看,海棠只属于苏轼的黄州时期。苏轼所有关于海棠的诗,都是在黄州所写。回想初到黄州,在定慧院“嫣然一笑竹篱间”的俱可念,到“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的崩溃,再到“五醉其下矣”的留恋不舍,然后“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追求,最后“海棠虽好不吟诗”的放下,从偶遇,到离别,苏轼与定慧院东边的海棠花树相伴了五个春天。海棠花陪伴了苏轼孤独、寂寞、颓唐的灵魂,也见证了苏轼内心的成长。苏轼似乎在潜意识里,将海棠与黄州的关系固化了,提到海棠,就会想到黄州,无论欢愉或悲戚,海棠总不会缺席。
此后,苏轼再也没回过黄州。
海棠真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