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公路如一条青色的缎带,阳光下泛着幽幽光泽,在山间林陌延展起伏,时隐时现,草蛇灰线般引领着前行的目光。这是冬天的原野,云壤之间有辽阔的空间。山在不远处舒缓雍容,小河冰白色,树木枯瘦而虔诚,如老僧入定。玉米秸秆簇立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型的佛塔,一身古老而残破的暗黑色,随意散落在田地屋后,神性般安然宁静。麦田绿色暗淡,残雪片片,茵茵如坪,阡陌分明。冬天仍然有自己的色彩,暗绿、灰黑、深褐、枯黄、夕红、岩白等,都是大地的颜色,温暖而沉稳。
在群山的怀抱里,田畴平野,屋舍错落,车子开得很慢,在青细的乡路上散步。是的,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散步,比走路更远一些、更轻松一些,可以随时拍照,也可以下车步行。我们在大地上漫行,这是日常里家和办公室两点一线之外的休闲,是对辽阔自然的一点触摸。我更愿意把群山看做我的后花园,看做我开窗的即时景,看做我回头时笃定安稳的真实存在。
村子里屋舍整齐,水泥路面,看不到柴草垃圾的破败杂乱。老人在门前墙根闲谈,也有人拄着拐杖挪着身子在慢慢散步。新房子大多小楼独院,台轩干净、树木菜畦,像山居小别墅。从存前到村后,地势在爬高, 我们已经进入了山里。山路两侧荆棘杂草枯枝干硬,不似春时柔软,尤其是酸枣棵子,多尖刺。往前几步,路边有一中年男人,我们的车子在他身边慢慢停了下来,看他是在摘树上干枯成熟的浆果和籽实,很可爱的一个人。只是一个微笑点头,未及开口,男人便说“前边可以开车过去,翻过山,可以到某某道”,我们便谢了。沿坡道开了几百米,便看到一辆车子从不远处下来,于是倒车,停在一个设计好的宽处。前面的车子开了下来,司机打开车窗,挥挥手,下去了。没有摁车喇叭的烦躁和警示,大家体谅而亲切。
行到半山腰,在我认为是最美的位置。你看,山色深沉,阳明阴暗,草木岩壤,山野一身冬装。《尔雅·释山》中有“未及上,翠微”,是说在半山腰,青苍葱郁,万物韵藏的景色。冬天,树瘦草枯,有坦荡之象,能清楚看到大山的肌理脉络,偶尔能看到野鸡漂亮的尾巴和松鼠娇小灵动的身影。但野兔藏身洞中,虫蛇藏匿土里,这是看不到的。“未及上”,是一个很好的角度和高度,可仰上,可俯下,当然也是苏东坡“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的一个位置。
远看,群山连绵幽深,山腰松树暗绿,间或有挂满枯褐叶子的树木,在群山暗灰的背景下,阳光照过来,竟显得生机勃勃,金黄和碧绿,和谐而温暖。落尽叶子的疏枝和枯白的衰草,光泽明亮,而被阴处深邃幽暗,如暗夜大海。人在山的怀抱里,一如我们在世界之中、事件之中,时间之中,苏东坡说“只缘身在此山中”。而在此山中,我们因枯萎萧条而悲哀,又因为旷阔舒朗而放下尘微琐细,幽邃让我们深沉,坦荡让我们心有宽厚,享受其中的悲喜沉沦与遐想超越。东坡懂得沉溺,也懂得超拔,他“竹杖芒鞋轻胜马”享受每一个当下,也“试上超然台上看”,希望“诗酒趁年华”。
盘绕而上,已到山口,往前便是下山道。两侧仍有可上的山坡,没有水泥路,荦确崎岖,车子难行,便弃车步行。想起哭穷途的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路径,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本是游走任性,散逸之心风流疏朗,却在路尽之时痛哭而返,其心不得舒展尽意。但何谓尽意?王维在辋川漫步,走到无路处,一水横前,就坐了下来,他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然后“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看完了云,歇完了脚,路上偶遇一老翁,闲聊几句就回去了。他的心中,路可有可无,没有执着,自然没有失意苦闷。阮籍非要有一条路,实际上是心中滞涩。如果是庄子,“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哪里需要路?随处皆是路!王维多散逸,庄子多旷达,唯阮籍之迂腐,让人心疼。后人对此的嘲笑多于理解,但是又有谁如阮籍般性情中人,大都“一笑做春温”,勉强自己、粉饰太平。多说无益,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修身养性各自风景。
山脊上有高压线塔,有避雷针塔,有密杂的树木,道路时好时坏,一辆越野车飞奔而上。一段碎石陡坡路之后,前面已然宽阔,平整干净的土路,山树成林,下坡再上,已是另一个山头。山脊之上并非峭拔陡崖,宽阔平坦自成一境。在比山口更高处的山脊往下看,村庄杂集,道路纤细,田野空旷,山围成墙,易守难攻,是一座天然的城池,固若金汤。想来,古时必是兵家重地。村庄在山下,在盆地之中,冬暖夏凉,寒风不侵,祥和安宁。
其实,还有另一种形式。在另一个地方,当车子盘旋又盘旋,到达山上,却发现豁然开朗、山上更有天地。林野疏阔,屋舍俨然,鸡犬相闻,道路通达,一两个农妇在田间摘菜,听到车子响,直起身体看过来。如果陶渊明在此,或将又是一篇桃花源记。如果没有公路,这里就是高于我们生活的世外之地。村子不小,也不拥挤,街巷干净。一个老人骑着电动三轮车在卖豆腐,“豆腐来,,,”,一声吆喝温暖悠长。下车去买,新鲜冒着热气,飘着香气,我下手掰了一块,入嘴清新柔嫩,从来没吃过这样美味的豆腐。回头看了看卖豆腐的老人,一定是心地纯净的善良人,默默祝他好运。这是一个村庄、人,以及豆腐,没有被污染的纯净之地。街边停着一辆车,两个年轻人在整理后备箱的东西,我们便问一下前面路如何,女孩子说“你们从北坡上来的吧,从这往前走,下山的路更好走一些”。这台词不对啊,不应该是“今是何世?”或者“不足为外人道也”吗?
山里的景色是美的,冬天有一种萧散或散逸之美。天地空旷无遮盖,可以看到本真看到初心,看到空旷之中的无穷万象,而横生野兴,得忘忧之乐,别无他求。冬天的山里,气势浑厚,苍熟有致。其风流舒朗,格调开阔,一如黄庭坚先生所说的“落木千山天远大”。
如果是春天,这景色便是欧阳修的“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以及于良史的“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如果是秋天,必定是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叶二月花”。而夏天,最是浓荫苍郁、水潭碧翠、云雾蒸腾,妩媚灵动,可以“独留苍竹醉,闲与碧山歌”。踏歌游走,当为幸事。北宋郭溪说“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牧,冬山惨淡而如睡”。有群山绵延幽邃,闲时散步遐思,“阴阴林木静,寂寂无人境”,“看云时独坐,慎事常中省”,其趣可乐也。
山水之美,古今共谈,从“返归自然”的老庄,到“纵情山水”的魏晋,山水之间,人们巡回了内心的平静和归宿。李白喜欢游玩,他说“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他的诗里没有忧愁和哀思,没有任何寄托,眼里只有山水,笔下仅山水。王维隐于辋川的山水之间,诗里禅意清澈。有人说李白的山水诗让人醉,王维的山水诗让人醒,我颇认同。说起来,我更喜欢王维的内秀优雅,他说“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他说“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他说“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让人内心柔软纯净。他又说“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迢递嵩山下,归来且闭关”,让人心里经纬明了、尘埃落定。
好了,换到下一段落。在大山的怀抱里,不止是村庄如婴儿,还有碧水如明月。围山为城,也可以围山成库。山围起来,可是放置人和村庄,可以放置田畴、货物,也可以放置河水。网上总有人说“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其实是“认知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如果说是大山之间的湖泊,似乎更好理解,说到“库”,便有天地之象了。爬上荒草漫坡荆棘丛生的山脊,看黑山碧水,竟有“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之感。如果井底之蛙在此,又该是如何惊叹。从高空往下看,一带碧水,中有明月,如珠如珮。高度不同,所看事物的大小以及范围也不同,是蛙非蛙,未定也。但是能在其中为蛙,其乐也哉。是啊,我总有一种身在其中的幸运感。太高大、太超脱,游离于事物之上、甚至于想象的框架,有何意义?还是走近再走近,得其乐,得其趣。“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在”这个词,是不是很美好。心安于此,心安于中,整个世界都与我无关,我只享受当下一刻。
大寒日的水库,簇冰爬上了堤坡,厚如钢板,远望一片青白色,如浮云在水,如明镜含晖。冰下水流不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也可以解释为“学问深时意气平”,庄子说“平者,水停之盛也”。也可以解释为“世间之人尽可原谅”,意味萧散,其高其深,因其平,因其停。世间之人,学识不足者多矣,心有所欲者多矣,有善恶爱恨亲疏不平分别,那是因为都在进步,都在向上,都在路上,都在其中,都“未及上”。
老庄之人,仅有老子和庄子。几千年了,如果回到那个时代,我愿意做为庄子捡拾文字的那个人,看他“曳尾于涂中”,看他“梦蝶于虚无”。在那个时代,仰群英荟萃、文华深邃。在那个时代,仰英雄意气,肝胆如玉。
回吧,梦蝶穿越总是不可能,我还在冬天,还在山里游走,随着山路起伏,游目上下,俯仰骋怀。沿山路盘旋而下,冬天的夕色斜斜、拂染而来,明处枯草山坡林木皆光芒璀璨,这是“山头斜照却相迎”的意境。暗处残雪层层点点,山坡便一层层高峭立体了起来,积雪苍白处如夜天之星。山色丰富深沉,从来不枯,只要有欣赏美的眼睛,和收藏美的内心。
从一个村庄穿过另一个村庄,乡路绵延曲折。冬天,山野散逸简净。而在山野之中漫步,这也是一种散逸的姿态。散逸,向外呈现的是一份天然,对内而言,一定是一种修为,“向内开莲花,向外看尘埃”。整个山野,不久之后,便是春色明媚。人散逸了,窗子就开了,云就飘了进来,这样的心性,是一种深情。落落自在,飘飘意远,一分悠然清净,一分意趣风致。
万物有灵,风吹在头发上,荆棘划了车子,又挂上了我的围巾,阳光拉长了我的身影,山色悦目,风声如轻簘,山树集结列队致意。风、阳光、大山,它们拥抱了我。山野如神,其德无形,这是一位生长了几千年几亿年的老者。在它面前,我如尘埃,如纤草,如粒石。也许它也会把我看成一个孩子,有着诸多小心思的孩子。
在冬天,想一想春天吧。王维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写到的“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想起这些文字,心里欣喜而充满期待,春山可望,倘能从我游乎?那必是另一番心绪与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