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沿着碧波荡漾的蚂蜒河欢快地疾驰,但见,大河两岸绿树成荫、稻浪滚滚,一派喜人的丰收景象。不远处,蓊蓊郁郁的长寿山仿佛巨大的墨绿色背景墙,忠实地护卫着这一片富饶的黑土地。
啊,延寿!我又来看你啦!光阴荏苒,屈指算来,此刻,距我大学毕业前夕在延寿县实习也有三十来个寒暑了!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大学时代的两位恩师在蚂蜒河畔对我倾囊授业、言传身教的点点滴滴,霎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一
刚刚跨入大四的门槛,金秋九月伊始,我被分派到长寿山脚下的延寿一中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毕业教育实习,担任高二学年的语文代课教师。
令我感到无比幸运的是,带队的指导教师是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副主任、古典文学名家任中杰教授。任中杰教授年近花甲、个头不高,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很快,没有一点学术权威架子的老先生就成为了和我们无话不谈的良师益友,他的传奇经历对我来说颇为励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星移斗转,弹指之间,家乡远在云南下关的任中杰教授已在祖国北疆走过了三十多个春秋的沧桑人生路。
1950年代末,正是朝晴夕雨的多事之秋,他在首都北京的一所名牌高校毕业了。由于成绩优异,品德高尚,他直接被分配到国务院直属机关工作。正当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时,谁想,风云突变——他必须去东北黑龙江工作……后来,他才得知,是他的父亲“牵累”了他。他的父亲原是国民党驻滇部队的军官,解放前夕,追随卢汉将军高举义旗。然而,在那令人难以捉摸的岁月,就有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发生。
“还好,我被分配到黑龙江省城哈尔滨工作,很宽松,还允许我可以自己选个职业。我想,父亲的‘历史问题’决定了我不能在重要部门工作,那我就教书吧,这是两袖清风的职业。”他谦和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说,“到了哈尔滨师范学院(哈尔滨师范大学前身),我就教我喜欢的古典文学,一干就是七八年。后来,‘文革'开始了,又有人开始揪我的小辫子!我实在是气不过,又不屑于与宵小之徒论短长,索性就‘逍遥’了。那个时候,‘造反’的人中有一些是我的学生,是他们保护了我。”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那时,他的思乡之情非常浓烈,苍山的白云、洱海的波涛、蝴蝶泉的彩蝶、下关的沱茶……纷纷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他埋头于古代典籍之中,钻研《周易》《诗经》《史记》《汉书》《昭明文选》……盼望拨云见日的时刻!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举国上下展现出勃勃生机,他也焕发了青春。多年的苦心研究令他成果倍出,学术论文如雪片般飞向各大报刊、杂志,他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鉴于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翩翩君子形象,以及雨后春笋般的科研成果,上级任命他担任中文系副主任,主管全系教学与科研工作。
权威的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语言文学研究所成立于1980年代,中文系主任李之教授、邹进先教授先后主持研究所工作。任中杰教授与著名学者张志岳教授、王伯英教授、张锦池教授、叶长荫教授、詹人凤教授、赵锐教授、丁广惠教授等名流巨擘一道,都是研究所的核心成员。我有幸在这些泰山北斗身边学习真是受益匪浅!
渐渐地,任中杰教授认为自己年事已高,应该主动让贤。于是,他自请引退官身,以一名普通教授的身份开展教学工作,此举深得全系师生的爱戴。
任中杰教授不顾年老体弱,坚持要带学生到偏远地区实习。延寿县,地处黑龙江省中东部,为绵延千里的张广财岭所环抱,当时是贫困落后的山区。任中杰教授一口咬定:“我就到延寿去!”
延寿县是朝鲜族聚居的地方,盛产水稻,人们的餐桌上顿顿少不了辣椒,什么干炝红辣子、油泼椒、红椒末、干豆腐炒尖椒、麻婆豆腐……一句话,任何菜里都少不了吃一口非淌出眼泪的红辣椒,而且,辣椒所占的比重往往超过了主菜。
任老师这位生长在南方的老教授,多年患有胃病,每次在招待所食堂吃完饭,都被辣椒激出一身虚汗,胃部激烈地痉挛。他不得不手按腹部,急步跑到天井中,大踏步地来回散步,不到半个小时,是难以消除疼痛的。我们每每看到这种情形,心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担任大学毕业生的实习导师,任务相当繁重,听课、观摩、讲评、做思想工作、安排生活……事无巨细,都得任中杰教授亲历亲为。听说哈尔滨来了个大学教授,延寿一中的几位校领导登门拜访,恳请任中杰教授给中学教师们讲讲课。治学严谨的任中杰教授一口承应下来,星夜驱车返回几百里之外的哈尔滨,次日午后,又满载资料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延寿县城。这次教育实习,任中杰教授不仅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还挤出时间,写出了一篇关于形象思维与教育改革的论文。
此后,任中杰教授一直在古典文学的浩瀚海洋中航行,正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二
在延寿实习进程中,中秋节前后,我的德高望重的老师、著名民俗学家马名超教授从哈尔滨赶来看望我们。我的大学中文系学长、已成长为延寿一中副校长的陈庆民师兄和任中杰教授一起作陪。
当时,身材高大、白发盈头的马名超教授已经六十有五了,依然腰板挺直、精神矍铄。他是辽宁辽阳人,担任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民间文学教研室主任多年,治学严谨、德隆望尊,是我等后生晚辈的楷模。老人家教学、科研成就斐然,担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中国民俗学会理事、黑龙江省民族研究学会副理事长。
在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马名超教授为我们讲授民间文学课程。我惊奇地发现,马名超教授对中国北方少数民族的物质文化史和精神文化史进行了长期的深入研究。多年来,马名超教授不辞辛劳地沿着我国北部边疆进行实地踏勘与采集,发现了以赫哲族伊玛堪和鄂伦春族摩苏昆等英雄史诗为代表的“北亚史诗带”,引起国内及芬兰、日本等北方国家民间文学研究者的高度关注。马名超老先生先后编辑过《黑龙江民间故事选》《镜泊湖民间故事选》《九头鸟》《赫哲族民间故事选》《鄂温克族民间故事选》等多部民间文学选集,可谓是著作等身。
在我们眼里,马名超教授是高度敬业的典范。每次为我们授课,但见,老人家昂首阔步地走进可容纳两百多人的中文系大阶梯教室,讲课从来不用麦克风,也不像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师那样坐在椅子上授课,而是一站就达两个小时,声若洪钟、情真意切!我们这些中文系大学生特别爱听他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地讲述《格萨尔王》《江格尔》《玛纳斯》《召树屯》《阿诗玛》《拔都汗》……老人家带领我们在民间文学的广阔海洋里恣意遨游。在马名超教授幽默风趣的课堂上,我狂热地汲取了丰厚的营养,为日后担任新闻记者乃至成为作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马名超教授谆谆教诲的课堂上,我还结识了老先生的研究生郭崇林学长。
这次,马名超教授来到延寿县,一是代表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领导亲切看望我们这些在大山深处教书育人的莘莘学子——未来的人民教师,二是为编写《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黑龙江卷)》而辛勤奔走、搜集素材,并寻求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大家围桌而坐,喝着当地特产庆阳啤酒,吃着刚刚出炉的香喷喷的月饼,一边赏月,一边听马名超教授和任中杰教授两位先生高谈阔论。马名超教授与我们这些年轻的大学生吃着同样的家常饭菜,一点也没有违和感。
两位老先生当中,任中杰教授谦和有礼,话语相对少些,更多的时候,是马名超教授意气风发地谈天说地。吞下一杯庆阳啤酒,马名超教授站起身来,给我们讲当年张学良少帅和郭松龄将军带领军队来同宾(延寿旧称)剿匪的故事,讲邻县尚志的黑龙宫水库,讲延寿的信义诚烧锅,讲传奇的加信子老爷庙,讲弯弯曲曲的蚂蜒河……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得知我写了电视剧本和长篇小说,剧本《天骄的困惑》即将由《中外电视月刊》发表,长篇小说《五虎定乾坤》也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确定出版,马名超教授非常高兴!他说:“兴华,你是咱哈师大中文系的骄傲!中文系学生就应当学以致用。”然后又讲,“作家的肚儿,应该是杂货铺。你们不能只是在书斋里接收间接知识,更多地要走到民间采访、采风,获取第一手珍贵资料!”
谈笑间,我们几个同学兴致勃勃地论及延寿县的历史、今天和明天,大家约定利用实习的课余时间实地考察。因了这个机缘,我有幸从延寿县政协获赠了不少珍贵的史料,延寿一中副校长陈庆民师兄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
国庆佳节前夕,我们在延寿一中的毕业实习结束。回到哈尔滨师范大学,我一头扎进图书馆,认认真真地学习了马名超教授搜集整理并出版的故事集《九头鸟》、赫哲族伊玛堪《满斗莫日根》,以及老先生发表的论文《三江赫哲族的“伊玛堪”文学》《伊玛堪、摩苏昆、柔卡拉》《论地方传说中的乡土爱感情》《古老语言艺术的活化石》《终结期北亚民族史诗诸类型及其文化联系》《民间文学田野作业方法论》等学术论文。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本世纪初叶的一天,我的另一位恩师、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诗人王宝大老先生,带着已经成长为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的郭崇林师兄,以及我的大学中文系师弟、著名媒体人司马春秋来到黑龙江电力报社看望我。我设宴款待他们,席间,得知马名超教授已经仙逝——不胜唏嘘!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如今,可敬的任中杰先生、马名超先生虽然远离我们了,但他们脚踏实地、不畏艰辛的治学精神永驻于我的心间,并一直是我勤奋笔耕、不断前行的不竭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