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运波
那曾经闻名于十里八乡的榨房,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中已经很久了。拂去尘埃,那开着天窗迎接着每一轮红日的宽大榨房;那油黄粗大且能承受起千斤重担的木龙;那固定在升降杆上的几百斤重的大砂石;那直径十来米的超大圆形碾,以及在碾槽内滚动的碟形碾刀;那被压实的一撂撂散发着油香渗着油渍的油饼;还有榨油师傅不急不缓的“起……落……”之声,它们都在历史的巨轮碾压下浓缩成了一张张泛黄的记忆。
榨房位于大队学校的东侧,出了学校操场就是榨房,上学的孩子们坐在教室除了能闻到淡淡的书香,那便是榨房飘过来的缕缕油香,大队几百户人家的食用油就出自于这里,油香不怕巷子深,因为油好,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几十公里外的生产队赶着马车或牛车拖着棉籽、油菜籽、花生等油籽来到榨房换油。
每当我们闻到浓郁的油香时,抬头望向榨房,榨房的窗和铺着青瓦的房顶正在不断的往外冒着烟雾,那一定是榨房开始炼油了。
榨房很大,榨房的门也很大,厚重的大门日常总是关闭的,两扇向内对开的门上分别书写着“生产重地,闲人免进”的红色大字,直接把好奇或闲来者挡在了门外。
“只闻油香,不见油”的神秘感,特别让人产生一种一探究竟的冲动。
怀揣着这份好奇,约了两三个同学一起前往,走到榨房大门,我们尝试着推了推那两扇厚实的大门,大门吱呀吱呀的露出了一个大缝,也许是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惊动了里面的人,榨房里面走出来一个师傅,他瞪了我们几个小孩一眼,指着门上写着的字对我们说“闲人免进,看见了吗?赶紧走!”,说完话一扭身便进入榨房,“吱”一下就把门推上了。
我们愣在在门外,不愿意离开,这时听到榨房内隐约传出了一唱一和的“起……落……”的号子声。一无所获的我们站在门外,也学着里面的师傅,小声重复着他们的号子,也许是对刚才关门师傅那个态度的回应,我们一起冲着榨房里头喊起了 “起落起落……”的号子声,喊完之后,我们害怕师傅追过来,撒开脚牙子就跑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敢去光顾那神秘的榨房了。
榨房另一端的出口连着碾房,碾房的大爷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我们进入碾房就看到一个巨大的碾,碾呈圆形,在碾的圆心处树立着一个圆锥形的轴心,轴心顶端处从四面向碾槽处伸展出数个支架,几个支架和圆弧形的碾槽便构成了一个上尖下阔的大的圆锥体,伸展出的支架上固定着碟形的滚轮,这个碟形的滚轮就是碾刀,当用力推动插在轴心中部一直伸展到碾槽外的横木向前转动的时候,整个圆锥体也就随着旋转起来,锥体上向斜下方伸出的支架便带动碾刀如“圆规”般以轴为圆心沿着碾槽画圆,碾刀就碾碎了铺在碾槽内的油籽,被碾刀反复碾碎的油籽就是进入榨房榨油的原材料。
轴心也是一个木材制作的锥体结构,锥体下面有一个圆形的底座,底座圆形的轨道内铺满了滚珠,滚珠减少了锥体旋转时的摩擦力,从而方便了锥体形轴心的旋转。
要想推动碾刀在碾槽内持续转动,碾压碾槽内的油籽,人力无以为继,师傅便将牛轭套在牛的脖子上推动着连接轴心的横木向前转动,碾刀便在碾槽内快速滚动起来。
通过碾房的小门就能进入榨房,小门紧闭,我们仍然不能进入榨房炼油的生产间。偶然的一次机会,因为家里缺了油,我随着父亲去榨房打油才进入了榨房的生产间,终于得以窥其全貌。
进入榨房,似曾相识的油香味扑面而来,油香飘满了整个榨房。榨房内很干净,地面有一种潮而不湿的感觉。榨房的房顶很高,人字形的房顶让这榨房里的空间显得特别宽阔,阳光透过榨房高高的窗户洒向榨房内,将榨房稍显昏暗的空间点亮了很多,赫然进入眼帘的就是那如巨龙般矗立的榨油设备,那两根油黄粗壮的木龙好如一个巨大的翘翘板,左右仰起的两个龙头处都安装着升降杆,升降杆的下头都挂着几百斤重的石头,否则两条木龙真的要一飞冲天了。四根同样粗壮的将军柱如井字般稳稳的扎根地底,龙头向左的木龙,其尾部固定在将军柱右侧的两根柱子上,龙头向右的木龙,其尾则固定在将军柱左侧的两根柱子上,两条木龙的腹部便正好向下压向四根将军柱组成的这井字形的井口处。
师傅先将两个油亮的铁圈垫上稻草,再将刚出锅蒸好的油籽倒在稻草上,将油籽塞满了整个铁圈,弯腰整理好稻草调整好铁圈,起身站在上面用脚踩实,这样就做成了油籽饼。
油籽饼做好后,师傅将油籽饼由下至上一层层的码在将军柱围成的竖井内,直到将整个竖井填满,之后在饼上横放几根压木,压木上装上方子并使劲撞击方子,让方子紧紧的顶着横卧在竖井里木龙的腹部,这样便做好了榨油前的准备工作。
开始榨油了,一个光着膀子的师傅光着脚牙,手持吊杆站在木龙身上,离悬挂着龙头升降杆约四、五步远的地方,等待着站在升降杆旁的手里拿着几根铁棒的赤膊光脚的师傅发出起落的号令。随着这个师傅“落呀—起”的号子声,看着吊杆一上一下被轻轻的压下、抬起,铁棒一进一出被熟练的插入升降杆的升降孔内,升降杆则一寸一寸上升,挂在升降杆上的几百斤重的大砂石随之离地腾空,它的重量带着龙身下压,龙头便一点一点往下沉,龙腹则向下一点点的压实井内的油饼,这些套着铁圈的油籽在木龙的压迫下无奈的呻吟着,油便从油饼内向四周咕咕的往外冒,如蜜一般往下淌,悄无声息的流入了油池。
待到油籽饼被压榨到无油可出的时候,师傅就用铁勾勾出这发烫的油饼,我们看着这深褐色还冒着热气的油饼,闻着这诱人的饼香,正的好想咬上一口。借着阳光穿透窗户照进油池的一缕光线,我靠近油池,油池深邃得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青涩稚嫩的脸庞。
榨房通往碾房的通道处,搭建了好几个巨大的灶台,灶台上摆放着好几口大锅,我问父亲这是干什么用的,父亲告诉我,这几口锅是用来蒸油籽,炒油籽的地方,只有将油籽蒸熟后,才能将油籽榨成油。我恍然大悟,原本我以为看到榨房房顶冒烟后闻到的油香味,是因为油籽炒熟后而散发出的油香,其实是油籽被䒱熟后在被压榨过程中散发出的油香。
父亲还告诉我,爷爷以前就是炒油籽的老师傅,油籽炒得越好,油籽被加热后的温度把握的越好,油籽出油率就越高,油的品质也越好,没想到我爷爷曾经还是这里知名的老师傅呢!
一趟到榨房打油的行程,终于让我探清了这榨房的真面容,也让我了解到了油的全部生产过程。
回望那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榨油房,榨油房那一环套一环设计建造的生产设备以及在生产生活中的应用完美的诠释了力学之美,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创造力也让我深深的折服。
榨油房那袅袅的炊烟,那昂首欲飞的木龙,那低沉的“起落声”,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饼香,还有榨房外那拉着油籽换油的牛车、马车的喧嚣声都在赞美这“油香飘十里”的榨房诚不欺我也。